欢天喜帝-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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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之人微微在抖。动作缓而轻,又低又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传下来——
“陛下。”
她仍是愣着。
他胸口之下,心在狂跳,掌间是她凉滑锦衫,鼻间是她身上清香,眼前是她乌亮青丝……
纵是此举当治蔑君之罪,他亦是忍不住。
不知如何说,只能这般做。怕她不解他之意。
就这样,轻轻揽着她,身子僵却热,不敢再动,亦不想再动。
心底酸涩难耐。
若是十五年前便这样,现而今是否一切都能不同。
“……臣收回先前之言。臣一生不卸甲胄。不离陛下。”他言凿切切,低哑之声响在她耳边。
英欢垂眼。泪湿睫端,低头看他在她腰间微颤的掌,而后抬手轻轻握住,将他的手慢慢拉下来,再放开。
她开口,声音涩到自己都辨不清,“待你征宛归来,朕亲选千倾良田与你,再也不叫你受征战之苦。”
再也不叫他受她所制。
本以为他不开口,她这一生便可这般浑噩漠然而过,假作她不知他心意。
谁知他却终是没有忍住。
从此往后,他便不再是先前的那个狄风,而她也再做不了先前地那个她。
“退下罢。”她又道。
身后之人良久才退,靴底轻磕殿砖之声在她身后传来,步伐略显踉跄狼狈。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只看得一袍背影,飞快得隐没于殿门之后,同夜色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出。
指陷掌心,心底似被山压,喘不上气来。
多少次他都是这般领命而退,从未存怨,从未有悔,只消她开口,莫论何事他都会做。
这么多年她负尽人人,却不忍负他一人。
可不忍之下,最负不过他一人。
进是错,退亦错,不碰是错,碰亦为错,无论如何都避不了他这一念之伤。
她看着那殿门微合微颤,忍不住快步上前,扶住门缘迈槛而出,朝外去望,可却再也看不见他地身影。
夜色杳茫,雪铺遍地,处处都是清冷不已。
狄风心似石栓,痛至僵麻,脚下步履如飞,掌间全是冷汗,被冬夜寒风卷过,幡然清醒,竟不能信自己先前在殿中做了什么。
也不能信她真的愿放他走。
千倾良田……
纵是封侯占邑,又怎能抵得上睹她一笑!
待绕过殿廊,欲去寻舍人以报离宫时,一侧暗径丛间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狄将军……”。
他脚下骤停,转头去望,就见湖衫青裙的一个瘦小身影从后面晃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显是已在这儿等了许久。
狄风挑眉,借月色而视,半晌才辨出这是何人,不禁怔了一下,而后道:“你……在这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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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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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四十一
树下厚雪一摊,乔妹站在一侧,脚下是两个浅浅的小雪坑,宫裙下摆边缘湿又成冰,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绯衫紫裙,素髻简鬟,蛾眉纤展,双眸清亮。
她脸颊红红,嘴唇发紫,一张口便微微作颤,声音奇小,“狄将军。”
又唤了他一声。
狄风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心下一叹,上前几步走至她身边,看着她道:“在此等我作甚么,莫要把自己冻坏了。”
乔妹小心地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唇角牵扬,对他笑了一下,而后微垂下头,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才小声道:“皇上之前说过,待狄将军回来后,便让我回大将军府。”
自逐州大营一别至今,已过一年矣。
每日每夜都在盼着他回来,知他今日归京,心下雀跃难耐,可明宏殿之宴并未着她进侍,只得悄悄等在此处,只望能见他一面。
此时这人,身后月光清辉徐落,盖不住他一身征尘之气。
她又缓缓抬头,静静去瞧他,目光顺着他身上之袍一路向上,终是触及他沉黯似夜的双眼。
还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可其上又多了几分苍痕。
眉目黑如炭,面容岢肃有加,神情俱敛于内,看不出其意若何。
他一直望着她,盯着她的眼不放,良久后才微松僵垂嘴角,唇边逸出丝白气。黑眸溅起一抹黯光,转瞬既灭。
她一直悄悄地看着他,而后忽然就想要掉泪。
这神色这目光……她辨得明。
于是慌忙错开眼,转而望向远处景欢殿,殿中烛光犹亮。想必那人仍在伏案批折。
这天下就只有那殿中一人,能得他深情,能得他……心。
她复又低头,拾袖飞快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再抬头看他,强挤出一抹笑,轻声道:“也没旁的事,就是……看看将军是否一切安好。”
狄风看着她。慢慢点头,“都好。”
乔妹敛袖行了个宫礼,一低眼,泪便落下来,再说不出一字,转身欲往回走,可冻僵了地脚一动便不稳,一个趔趄便要跌倒。
狄风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稳后才又放开。低头看她,道:“你在宫里,一切都好?”
英欢诏乔妹入宫一事,他人在外便早得报闻。虽不解圣心何意,可也并未挂在心上。
今日见她,人不似从前那般慌乱无措,对着他亦能说出几句话来,想必在宫中所受之遇当是不错。
乔妹忙点头,小声道:“皇上待我很好,着我在尚衣局做事,平日里跟着六尚局的女官学些宫中典仪。每隔三日还诏我至殿中听曾大人讲书,”她浅浅一笑,又道:“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明白,后来倒也能稍许听出几分意思……”
英欢待她,是真的好。
在遂阳宫中这一年多,她不再愁无吃无穿。不再怕被人欺侮。不再觉得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她的过往英欢全知,可却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事情刁难过她。待她就如寻常宫女一样,然所行之事又似是在替狄风照看她。
心中感激之情不足以言道,狄风对她是救命之恩,英欢对她则是庇护之德。
身处宫中一年多,看清了英欢勤政为民之心、驭下有方之措,才知为何宫中人人都念皇上的好。
才知是什么样地女子,才能得他忠心所向。
若非亲眼所见,她本也想不出这世上竟真的能有这样的女子。
然天下仅此一人,纵是终她一世,她也学不到英欢一分之质。
全身上下,惟一像的,不过就这一双眼罢了。
若无这一双眼,怕是狄风当初连看都不会看她,更莫论几次三番替她解难,又将她送来遂阳了。
诸恩之源,都在英欢一人。
他所作所为,也只因拗不过心中之念,放不下心中之情。
她配不上他。一早便知,她永远都配不上他。
他广征利伐无战不胜之悍,这么多年来都只是为了护那一人、助那一人。
哪怕就连他的命,也只是那一人的。
可是她所求的……
真的很少,很少。
狄风背过手,往一侧移过两步,低声道:“那便好,”看向她,目光颇是复杂,终是又道:“既如此,那便一直留在宫中罢。”
而后利落转身,甩袍便要走。
“狄将军,”她急急地唤他,追上来两步,“将军……”
狄风沉眉回首,低声叹道:“你留在宫中,定要比在将军府过得好。”
乔妹泪满眼眶,望着他,哽咽道:“将军以为我有什么奢求不成?”
狄风不语,眉头陷下去,负于身后地手握成拳。
乔妹涩涩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将军二次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自知配不上将军,也从未想过攀天之高,所求只不过是能留在将军身边,一辈子服侍将军,哪怕一生为奴做婢也无妨……”
她忍着泪,缩在袖中的手冷得发麻,唇也开始抖,“……如若将军实不愿,那我便留在宫中侍奉皇上,一辈子侍奉皇上。”
替他侍奉皇上。
无法报答他,那便报答他所爱之人。
往后年年月月,只消能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人都安好,便够了。
再不多求。
狄风眼中黑沫渐滚,眉头又动,看她良久,而后慢慢抬手,伸指抹去她脸上泪水,沉沉一叹,“莫哭。”
乔妹紧咬着唇点头,小声道:“我不哭。”
可他指尖温热的触感更让她想哭,咬破了唇也忍不住眼中之泪。
他心里有多苦她知道,因为她心亦苦。
天地之别,山高水远,触不到碰不得,只可念不可求。
此间之痛,又岂止他一人才知。
狄风垂下手,捻了捻指间泪珠,看她眸间满满都是水,心底竟是隐隐一抽,不禁道:“此次回京,不过只留几日而已。”
她抬头,看着他。
狄风停了停,又道:“今夜多说无用,待我征宛而归,再来问你心意若何。”
乔妹一时哽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而后急急地点头,“我说过的话,永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
哪怕是将来有日看他妻子安乐,她也甘愿为他献此一生。
绝不后悔。
狄风不再言语,又看她两眼,才展开眉头,微一点头,慢慢转身往前走去。
她不敢再追,看着他背影越来越远,却终究没忍住心底之念,向他跑了几小步,小声叫道:“将军……将军自己要多保重……”
沙场刀枪无眼,她会担心。
狄风脚下略僵,低眼一瞬,却是未停,步子更疾,不消多久便走得没了影儿。
冬夜风簌簌,凌面而痛。
去年此时他送她入京,今年此时她睹他出征。
她冷得发抖,手在袖中攒得紧紧的,却不忍离去,一直看着他走过之路,心中亦是揪得紧紧的。
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待他……
归来。
大历十三年正月十九日,上命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为帅,率军东伐中宛。
正月二十六日,狄风出临潼关,会于宏、林锋楠二部于顺州城下。
二月三日,邰大军兵分三路,于宏北上,林锋楠居中,狄风自领风圣军南下,欲图巍州南岵残部。尺之尖。
殿内瓷碗摔地而裂之声刺耳万分,浓浓药味滑门而出,宫女于外祗候不敢入。
贺喜手攥薄折,人在远处便闻得此声,脚下步子更大,冷眸冷面寒比冬雪,待近殿之时目光横扫诸人,“怎么,都在此处等着领赏不成?”
为首宫女小声道:“皇后不让人近身,亦不进药,李大人亲自从御药房取药来,才进去没多久……”
贺喜听后面色愈冷,褐眸怒火骤燃,嘴闭得僵紧,良久才转动身子,低声喝道:“都在这儿等着,没诏不得入内!”然后飞快踏阶而上,没几步便跨进殿中。
涩苦药味扑鼻而来,刺得人一时将窒。
他撩帘而入,一眼便见地上裂成片片的上好官瓷,青花祥云碎成了渣,同黑浊汁液混在一起,不堪入目。
将太医遣退,贺喜几步上前便至床边,手撑床柱,低头看床上之人,嘴角扯动一下,冷冷道:“是真心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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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四十二
英俪芹卧床不动,面如缟缎,半晌才慢慢睁开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却闭得紧紧的,一字不发。
贺喜扶着床柱的手移下来,半弯下身,撑在她枕侧,盯住她的眼,低声道:“想死,也要等平灭中宛之后。”
英俪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波凝止,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贺喜眉微动,忽然低笑一声,道:“想知道他在哪儿?”
英俪芹放在身侧的手蓦地动了一下,眼瞳微缩,其间渐渐有了光,唇轻启,声音哑得辨不清,“你……肯告诉我?”
贺喜脸上笑容渐冷,转身去拿案上尚好药碗,“喝了,便告诉你。”
英俪芹费力撑起身子,靠上身后软枕,伸手接过药碗,捧至唇边,急急地张嘴喝了下去,捧着碗的手抖得一塌糊涂,药汁溢出嘴角,将那淡色素唇染了点黑,更显病弱之态。
自孩子没了之后,身子便一直大虚,太医诊脉虽对小产存疑,却也不敢问出口,只是遵贺喜嘱咐,沿寻常方子来慢慢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