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人-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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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雪兰也算懂江湖规矩。
她在写《射雕英雄》之前,研究了十七八本当前的武侠书,各路黑话都从小报纸上做过剪辑,了解不深,但她明白,江湖中人最注重一个面子。这个面子太重要,比生命还贵重,让江湖上的朋友给你一个面子,这是很难得的事情,因为这种面子也许千金难求,你不可以下人家面子,更不可以给脸不要脸。谁让他们是草莽呢?街面上混过的,就是有点做什么都霸王硬上弓的痞气。
雪兰就安稳坐下来,给这位据说年纪不小,身份也颇高的江湖大佬写信了。
这信里的内容,她是实话实说的,直言自己是个小女子,家里为了名声着想,不肯让她以真面目示人,所以闹出许多笑话,让江湖兄弟见笑了。感谢先生抬爱,钱留下,美女就不收了,回赠一副韩晓飞先生画的黄药师的画像,聊表谢意。雪兰还在信里写到家中门规森严,江湖儿女虽然不拘小节,但她毕竟是闺阁女子,还望对此事保密。
雪兰一点也不担心人家把这事泄露出去,因为丞帮是沪市公共租界里最大的帮派了,那里面章字辈的大人物,基本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只要你开口,人家轻易不会落你面子。
要感谢韩晓飞先生啊,自从画了《射雕英雄》的人物画像,他的画就更出名了,一幅画值老钱,虽然比不上两根金条,但送出去却是非常体面的礼物了。张维真自从讹走了雪兰的那张画像,至今都没敢在家里展示给别人看过,她悄悄跟雪兰说,生怕爹妈质问她东西哪儿来的,更怕爹妈当稀罕物送人了。
开春的时候,北平仿佛一夜之间入了夏。
校园里弥漫着一股玉兰花的香气,那股香味十分浓郁,伴着暖阳阳的日头,仿佛全都发酵了,蒸腾的让人难以喘息。
雪兰升入了师范学校的高等部,她终于也成为学姐了。
进入高等部以后,就有机会参加各种社团了。这个年代的高中可比后世光知道考试的高中精彩多了,人家有话剧社、新闻社、围棋社、文学社、外文社等等,数都数不过来。学生必须要参加一个社团,因为算学分的。
雪兰进了新闻社,一开始是打算进话剧社的,但听说话剧社至今还在排演《妻妾成群》,自己演自己的小说,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新闻社会出版学生们自己的刊物,上面一般刊发老师和学生的作品,也会转载优秀的文学作品。雪兰还是比较适合写文章的,所以就进了新闻社。
进了社团一看,发现人家还挺先进的,因为新闻社里居然还有一台照相机啊。
这个年代的照相机还是那种打闪光灯都冒烟的老式机器,但雪兰第一次参观人家的摄像棚时,却感觉她们格调好高啊。
因为感觉大家对待照相,都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大约也是照相的花费太昂贵的原因。
一位女学生坐在窗台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正在静静地阅读,午后的日光洒在她身上,像印上了一层金子一般,连女孩长长的睫毛似乎都变得透明了。那氛围静谧、祥和,美丽的让人沉醉,摄影人捕捉下了这一刻,让这美丽的一刻留在了永恒。
这是贴在展览窗里的一张照片,据说还获得了照相比赛的银奖呢。
“照片都是大家自己照,自己洗的,我们这里有暗室,以后可以教大家洗照片,虽然相机只有一部,胶卷和底片也很贵,不过有机会就让大家都尝试一下。”摄影社的学姐笑眯眯地对下面的几个学妹说。
第一次入社的社员们都要上交稿子,因为是新闻社,社员主要都是模仿记者,写新闻稿。写了这么多年的书,看了这么多八卦小报,雪兰的水平真心比一群中学生好太多了,一下子就被她们社长相中了。
“给你发一个校报记者牌,以后你就是咱们的校园记者了,要负起责任啊,多写优秀的报道。”
雪兰有种自己被拍了拍肩膀,然后说我看好你哦的错觉。
然后任务马上就落到了头顶。
“我们前几届的学姐排演的话剧《毁灭》,每一年都会在北平大学演出,今年也不例外,到时候我们要跟着话剧社过去,当随行记者。”
第51章
第一次逛北平大学的校园,雪兰就一个感觉,校园太他么大了,走的脚底板疼,逛着逛着,好像就迷路了……
而且迷路的不只是雪兰一个,她们两三个女孩子都大太阳底下,晕头转向了。
“学姐们说的礼堂到底在哪儿啊?”
“我们是不是来过这儿?都转一大圈了。”
“找个人问问吧。”
“那你去问啊,这儿怎么都是男的,没看到几个女的。”
“哎,你们看是不是那儿?”一个女同学指着不远处说。
那是一间平房,门口挺小,可是挤着沸沸扬扬的人。
雪兰几个凑近一看,发现里面在搞辩论会。
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关于‘立宪政治’的争论,说的是中国当年是否该试行立宪政治,里面挤满了穿着藏青色中山服的男学生。
身边的女同学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是这里啊。”
几个人刚要离开,雪兰却听到身后一个人高声道:“连《射雕英雄》的雪后山岚都臆造出什么戰国,不敢挑起满汉之争,一个作家尚且爱惜羽毛至此,遑论其他。”
对手立即反驳道:“此中道理天下人皆知,有志者澄之不加其清,扬之不加其滓,何劳足下斤斤辩论?”
“文人当有骨气,肯尽义务,据反对者之地位,不惜笔战之劳,助速行革命之普及。何以自私自利,诡辩欺人,自以为是,不过沽名钓誉之徒,不值一哂。”
哎呀妈呀,里面在骂她。
“咱们快走。”掩耳盗铃的雪兰就想赶紧溜了。
“唉,你有毛病是不是啊?你才沽名钓誉嘞,你才不值一哂嘞,讨论君主立宪就讨论呗,干嘛骂山岚先生,他招你惹你了。”
一同班女同学叉腰上了。
惹得一屋子人都朝她们几个小姑娘看过来。
一个戴眼镜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厉声呵斥道:“辩场严肃,不可喧哗。”
场上那男学生笑了笑说:“他是天王老子,说他不行是吗?今天还就要说说他。他所在刊物的报纸《文学报》,奴隶报也,巴结专制政府之贱骨头。雪后山岚,一听就是只会写风花雪月的无聊文人,偃武修文,粉饰太平。那本狗屁不通的《燃秦》,根本是教人崇尚封建奴隶帝国,崇尚专制政体下的贱骨头,不欲我同胞享平等幸福之自由。你说他不是无耻、昧良、欺人?”
“山岚先生是大侠,他写的大侠为国为民,反抗侵略,都是大英雄。”
“他保的是封建王朝的国,为的是奴隶帝国的民,反的是连名字都不敢提的‘戰国’,他是大英雄?闲着没事,拍电影、印唱片揽钱的英雄吧?只知道沉浸在幻想中的强大和英雄主义中,却不睁眼看看这个世界,更不敢挺起脊梁与恶势力一战,他的故事是精神鸦片,麻痹自己,麻痹他人,比垃圾尚且不如。而且他妻子照顾一个卧病在床的男人,他不思感恩妻子的情谊,还跟外面的女人闹出风流韵事,我看他不仅沽名钓誉,还忘恩负义。愚昧之人追捧这些无聊的作家,也是让人笑掉大牙。”
女同学被气地满脸通红,况满屋子人都盯着她呢,于是顶不住跑了,其他同学追了上去,大厅里只剩下了雪兰一个女孩子。
辩论会的主持人忙说:“让我们回到论题,今日之华夏,与各国当日之时代及人心,有无异同之点。”
这个时代,是华夏史上少有的学术文化空前繁荣的几个时期之一,在对过去统一的一元文化进行全面彻底的否定同时,国外的各种文化纷纷涌入,然后就形成了文化的多元格局,就连北平大学的校长都说:“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命运之淘汰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所以文坛里的各种论战和对立,与其说是文化圈里乱,不如说是太繁荣。但华夏人好面子,文人最好面子,被骂了之后,轻易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你来我往,争斗不休,各种批评,意气用事的时候,甚至会彼此间骂来骂去,用词甚不雅观。
自从雪兰闯荡‘江湖’以来,从各类小报和信件收集到的骂声摞起来都有她的小腿高了,当然这些都是皮癣,一般骂的都是故事里的人物,或者对剧情不满意,指名道姓苛责她的,除了那位秦风先生算个名人,其他都不值得关注。因为山岚先生如今也算个名人了,每次一有人出来说她不好,马上就有人替她反驳了,所以对于各类骂,雪兰早就见多识广了,遇到了假装没遇到就行了。咱又不是狗,他咬咱一口,咱就非得咬回去。
但这次不一样,班上同学当面站出来替她维护面子,她要是不把台上这个咄咄逼人的家伙骂一顿,她就改名叫岚山后雪。
可是她刚要撸袖子上,一个男学生就站了出来。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一下,台上这位没点绅士风度的先生。”那人梗着脖子说,“你还能有点涵养吗?”
“这位兄台,我们这里正在举行辩论比赛,有什么问题我们事后再讨论好吗?”
“只知道在台上夸夸其谈,大放厥词,你凭什么在这里指点江山?没有一点冷静和宽容之心的人,就不要一副我不屑与你争论的得意姿态了,因为你太过傲慢,目无尘下,因为你激进跋扈,失礼于人。”
“兄台,我刚才只是辩论过程当中太激动了,才会对那位女学生失礼。可是我们现在是辩论会,本就是很激烈的争执啊,难以控制情绪,而她先一步出言打断,你又后一步仗义执言,使我们地辩论会没有办法顺利进行下去,这不是更失礼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还请您宽宥。”男学生道。
“你们的辩论会当真比专制政府还专制啊,随便辱骂污蔑了别人,却不许别人出口反驳,你们的论题是什么呢?哦,对了,华夏当年是否该试行君主立宪。我看你们的辩论也不用继续下去了,无论是否自由平等之社会,也总少不了设下条条框框,给点小权利就专制到不许别人自由说话的人呢。没想到这里比之法庭尚且尊贵,因为连法庭上,老百姓都能站出来抗议几声呢。”
男生一脸无奈地摇摇头:“好吧兄台,你要说什么,请便,但请您记住,您扰乱秩序的行为依然是很不礼貌的。”
“您不必一副拿我没办法的口气,讽刺我蛮横是吗?您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男学生一脸冰霜地说,“我不在这里跟你辩论什么家国天下,你连细微之处的民生疾苦都看不到,更不用期待你睁开眼睛去看看别的。山岚先生早就说过,他只能以写书为生,家里还有妇孺要供养,这个世界也有弱者,你要期待每个人都为了革命抛头颅洒热血,我问你,他挺腰出头了,革命者家里的妇孺谁来养,你养吗?”
“呵,像你这种满肚子自私,没有点人生追求的人,我是从不屑于跟你理论的,因为跟你说也说不通,根本是浪费口水。你既然这么喜欢那位雪后山岚先生,我就问问你,他这样的人可能做出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吗?写了几本无聊的书,如今早就大富大贵了,还需要你们为他说话,哭穷哭可怜吗?”
“金花美人仗义护百姓,死时八大胡同草窠棚,连张草席都没有。这个世界多的是如你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疼,只知道谴责别人的家伙,事不关己,己就说风凉话。人家如果为此牺牲一切,你这薄凉的家伙到时能想起人家吗?连金花美人都说,我不负天下人,天下人负我。你先自己写篇文章出来骂骂军阀专制,再说山岚先生是贱骨头好吗?至于粉饰太平、幻想鸦片……一个人梦想锄奸扶弱是鸦片?梦想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鸦片?还是梦想保家卫国是鸦片?山岚先生一个人唤起的爱国爱民,坚强向上的心,比你在这里夸夸其谈强一万倍。”
“还有你见过山岚先生吗?就随便污蔑人家,把八卦小报胡编的故事当做攻奸别人的矛刺,你能摆出真凭实据他是忘恩负义之徒吗?如果不能,又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污蔑人家,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肯定没读过山岚先生的书吧,知道他书中的英雄都是什么样的人吗?似你这等无耻卑劣,只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的阴险小人,大抵这辈子都不会明白大丈夫应该有什么样的胸襟。”
“无理取闹,强词夺理,这跟论题根本无关。”
“送你一个字——呸。”落下这句话,男学生掉头就走,周围一堆男学生竟给他鼓起了掌。
‘哇——’雪兰一捧心,男神你别走先。
‘蹬蹬蹬’,雪兰人一个四体不勤的姑娘,着实没啥体力,而且前面男神腿太长了,跑了半天没追上。
不行,已经跑岔气了,雪兰捂着肚子蹲下来。男神你干嘛走这么快?人家还想送你一本签名书啥的当做你维护咱的谢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