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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部分

苏雪林·文论集-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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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rmature)——为之骨干。朱德群先生的油画对于色彩的感觉极其灵敏,他
喜用大红大绿大蓝大黄等强烈的颜色来写静物与风景,但他的线条仍极有力,他不但是赛尚
的私淑弟子,竟可以说是赛尚的升堂入室的高足了。他画人物与静物有时故意作为畸形,但
也决不像马蒂士、毕迦索那么古怪得不近情理。他有一幅替自己夫人绘的画像,以前曾在师
院艺术系画展中陈列过,我非常欢喜,可惜这一回画展没有展出。现在有几幅人体画也是很
优美的作品。他的几幅瓶花,均为着意之作,四四号的《玉簪花》和三十七号的《凝妆》我
认为颇足表示其作风,而《凝妆》这幅小品更为可爱,我想任何人看见都要欣赏的。

    风景画中,八仙山上所作的《溪水奏山歌》,树后群山深青淡绿,有如锦毹毡一方,写
法特别,技术超卓。《宁静的河山》,及《小桥流水人家》两幅完全用点子画成,这又是德
群先生的新尝试。以点子代线条也是欧洲新派的画法,譬如赛贡刹克(Cecongac)
喜用大点,西搦克(Siguac)则喜用中点,骚拉特(Sonrat)则喜用小点,其
后摹拟者虽多,但比之这三位创始者尚不能有推陈出新之处。德群先生这两幅画近于西搦克
的作风,但色彩则仍保其本色。

    第五号《擎天一柱》将总统府壮丽庄严的气魄完全表现出来,德群先生未出国门一步而
艺术造诣之高如此,诚令人可惊。他不久即将破长风乘万里浪直达文艺祖国的法兰西了,我
希望他不为新奇所炫,走入野兽主义的野狐外道,而能调和折衷,采取各派优点,加以自己
的天才,产生一派新作风,尤其希望他不要忘记我国优秀的传统。

    选自《归鸿集》


梅脱灵克的《青鸟》

    所谓“比利时的莎士比亚”摩利斯·梅脱灵克(MauriceMaeteri-in
ck)于1909年出版了一本剧本叫做《青鸟》(L’oiseaubien),这是一
本有世界价值而又千古不朽的大杰作,梅氏著作虽多,但人家一提起梅脱灵克便立刻联想到
《青鸟》,《青鸟》好像成了他的代表作。

    大凡一种文艺仅能投合一部分人的嗜好,或者投合一民族的心理,因为文艺这东西虽然
有普遍性,但也有贵族性,虽然没有国界的分别,但因为世界人民的种类和文化不同,产生
的文艺也天然带着一种民族性。不过最伟大的著作,却是例外,Winchester说荷
马时代的学术虽然废灭,而荷马至今不老,因为他的作品,是诉诸古今不灭的人情。随宇宙
之变迁而增进的是思想不是感情,阿齐尔的愤怒,赫克特与安德洛马的恋爱,海伦的情热,
其热烈使当时读者血为之涌,也使现在的读者精神为之鼓舞。人类的情感,表面上虽然千变
万化,感情的大海,却是洋洋乎万古而不变的。这真是不错的话,战国时代的荆轲千载下还
使我们为他慷慨激昂,二千年前的《孔雀东南飞》到于今还使读者为焦仲卿夫妇掉泪,虽然
要感谢太史公和建安时无名诗人的善于描写,善于传神,但他们占便宜的,不是为了这些故
事,原与人类情感有关系的缘故吗?

    不过梅脱灵克的《青鸟》比他们还要更进一层,不仅诉诸人的知识,诉诸人的情感,它
更巧妙地深入的,诉诸于人心灵最深处的一件东西。

    这东西是无法可以形容的,因为世上还没有具体的言语可以解释这极深沉,极神秘,极
不可捉摸,潜伏在我们意识和人格里的一件东西。

    勉强以梅氏的话来证明这件东西的真相,但也不过证明它十分之二三,其余便没法可
想。

    梅脱灵克常说:“吾人所最重的,不是外界的事实,是超感觉的世界,这世界耳目不可
得见闻,只是我们可以感知它,这世界存在我们意识界和无意识界的中间,好像昼和夜相
交,黄昏时朦胧的景象,这便是人生有真意义的部分。”《青鸟》所诉诸人的便是梅氏所谓
这人生真意义的部分。

    他又说:“一种不能捕捉,不可思议的灵妙的话气,便是人生的精髓。”《青岛》是要
和我们都有的人生精髓相融和。他又说:“在我们尚有比性格、人格更伟大的东西,便是作
成性格或人格的基础的不可解的东西,更明言之,这就是我们意识的生活里面潜在意识,亦
即是真的自我。”《青鸟》便是要和我们真的自我起共鸣。

    他又说:“只有沉默可以行灵界的交能,人类真的心灵,是在沉默之际表现出来的。”
《青鸟》便是这种沉默,它透入我们的心灵,同我们交谈,但不假表面上的语言文字。这一
件宝贵的东西,谁没有呢?老人有,小孩子也有,聪明人有,愚人也有,本来是可以相交通
的,只因有学问,知识,种种的障碍,便把它隔阂了。再者我们虽都有这件宝贵的东西,可
惜我们不能自觉它的存在,但虽然如此,它总还是在我们心灵的最深处。《青鸟》不是一部
讲学问的书,还没有东西,可以阻碍它的自由飞行,当那翩然的影子在我们心灵上掠过时,
我们潜伏在意识界中的那件东西,便醒了,活动起来了。仙女的金刚钻唤醒宇宙间万物潜伏
的灵魂。《青鸟》唤醒我们全人类潜伏的灵魂。

    所以这本戏剧,出版以后,立刻轰动一时,在我国有五十几个团体排演它,莫斯科戏院
便演了三百多次,在伦敦纽约各大都市一演总是接连二三百次,上自大总统,下至理发匠,
白发的老翁,活泼的儿童,一肚子学问的学者,蠢无知识的乡下佬和灶下婢,老老少少,男
男女女,没有一个不喜欢《青鸟》这本戏。这只美丽奇怪的青鸟,飞到一处,那地方的人
民,便立刻传染一种富于流行性的热病。哈,竟可以叫做“青鸟狂”。

    《青鸟》飞到我们中国来时,我们也曾热烈地欢迎过,大家抢着翻译这本书,各学校排
演,文艺界批评讨论,无不欢喜赞叹,得未曾有,《青鸟》的魔力,真颠倒了全世界的人!

    但是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寓意是怎样?青鸟的象征究竟是什么?到今还没有人猜
得着。美国WlliamLyonPhelps做了一篇梅脱灵克的评传,对于梅氏的平
生,有详细的叙述,但谈到《青鸟》仅有这样的几句:“……《青鸟》里所有的哲学除了厌
世主义外,没有别的了,就是在最可惊奇的美的那一幕——纽约翻译中最好的——‘记忆之
土’里感情的兴奋,也是由于‘若使生的不纪念死者,死者一点儿不能存在’的事实。这和
‘没有这个死字’同‘凡人未死之前,有一定的存在’两句话似乎不相容……但是为什么在
艺术中找逻辑呢?为什么找出矛盾的地方来减低他的价值呢?”(根据孔常君译文)

    这位批评家说《青鸟》表现梅脱灵克的厌世主义,未免过于皮相了。我也承认梅氏是一
个厌世主义者,但那是他以前的思想,到做《青鸟》时,他的思想也许已经起了大变化了。
至于《青鸟》里所说的话和他别种著作中的冲突,那也不算什么,一个人的思想,不能永久
固定的,尤其是聪明人,他的思想,变化快而且多。至于感情强而理性也强的人,热烈的情
感常和自己冷静的理智冲突,他的人生观常相矛盾,他的思想,每是不同的色彩,这种人我
们在社会里,时常可以遇见,梅氏也许是这种人中间的一个。拿逻辑去限制他,固然是煞风
景,像菲尔柏斯拿话来替他解释,也觉得多事。MarcelBrouncchavig的
《法国近代文学》曾讲到梅脱灵克。对于《青鸟》,不过说它思想深沉,富有奇幻的诗趣。
梅氏的夫人(MmeGeorgetteLeblang)在梅脱灵克文选里做了一篇导
言,以《青鸟》与《花的智慧》并举,也仅说这两部书是自然和神秘思想的混和。

    我手头法文书不多,而且我又没有预先决定做这篇文章,不及去搜罗关于《青鸟》批
评。现在只拿常见的几本中国本来凑一下热闹吧。郑振铎先生之《文学大纲》19世纪的荷
兰与比利时一篇,有一段关于《青鸟》的话,他说:“《青鸟》写两个孩子要找寻青鸟,在
记忆之土,在将来之国,在夜宫中,在森林中,到处地找,却没有找到。后来他们醒了,邻
居的孩子生病,要他们养的鸟玩。他们训治了它,这鸟却真的变成青鸟了。但当他们把它放
出来玩时,鸟又飞得不见了。青鸟乃是幸福的象征,只有从自己牺牲中才能得到。但幸福是
非永久可以在握的,所以青鸟不久即飞去了。”

    说青鸟是幸福的象征,不止郑振铎先生一人,中国外国都有,也有说是象征真理的,好
像见过几次,可惜记不得出于何种出版物,不能引来证明。

    但青鸟究竟象征什么很是难说,傅东华先生于他翻译的青鸟序文里说道:“至于青鸟究
竟象征什么,我们正不必学笨伯,一定要苦苦去追究,因为青鸟所象征的东西,似乎于今还
没有确实的观念,那么当然也就没有现在的名称,所以勉强附会是无益的。”

    傅先生的话,说得很是圆转,我也说读《青鸟》正须作如是观。

    但是,今年暑假时,我旅行定海普陀等处,行箧中携有向朋友借来《青鸟》原文一本。
我有一本傅东华先生的译本,是我最爱伴侣之一。书中奇丽的风光,与我个人文学趣味投
合,只觉得愈读愈有味。这本译文我至少读过4次,但青鸟究竟象征什么?我一面玩味着它
的文词,一面也常发生这种疑问。

    在普陀山金砂滩上对着万古汹汹的白浪,拜读《青鸟》原文时,我忽然若有所感,疑心
青鸟是宗教信仰的象征。因为我知道梅脱灵克是一个天主教徒,他的著作每和宗教有关,
《青鸟》里有几处带着宗教的意味,不能说它毫无意义的,这话我回上海后曾和我的朋友某
女士谈过它,也像郑先生一样,主张青鸟是幸福的象征,我们还辩论了几回。后来我再读
《青鸟》,我的思想又起了变化,我对于青鸟的认识,好像又深入一层,我以为说青鸟是宗
教信仰的象征,究竟不大圆满,不如说它是象征真理,然而这真理却是带着宗教信仰的色
彩。

    未讲《青鸟》之前,我可以趁这个机会,将“真理”略为解释。我们人类是好思想的,
他看见宇宙间纷纭万汇,变化无穷,人事祸福,推移不已,他便想宇宙的表面上虽然千变万
化,内里当然有一个不变的法则。这个法则,必定是整个的,绝对的,是宇宙的本源,是宇
宙组织成功的原理,超出于宇宙本体之外,而实在又是存在于宇宙本体之中。这个根本法
律,中国道家谓之道,佛家谓之真如,西洋谓之真理。哲学者所谓认识论和本体论,认识是
我们之所以知,本体是我们所知的对象,换言之便是宇宙。我们的认识能和本体调和一致
时,便叫做真理,或者人生之真谛,也无不可。

    但是真理是一个大怪物,它永远不肯完全将真面目显示出来,我们的认识和本体虽然暂
时能调和一致,但到底不能永久,所以道德法律随时代而变迁,学说原理,也推陈出新,永
不固定。当人类发见以前所认为真理谬妄时,便起大烦闷,改弦易辙,再去追求真的真理。
追求的方法,有用科学家的态度的,研究各种学问,比较,综合,求它的一贯之理,像中国
朱子的致知格物,和西洋多数哲学家都属这一派。也有用直觉的方法返求之于自己的,以为
“万物皆备于我矣,返躬求之而自足”,像佛家的明心见性,王阳明的致良知,柏格森的直
觉,都属于这一派。

    因为真理这怪物,它的真面目虽然不能给人完全看见,但也离不开人的。前面原说过真
理是超于宇宙本体之外,但又存在于宇宙之中,人是宇宙的一分子,人的日常行动当然也离
不开真理,人心当然也包含真理。朱子说:“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
物之间莫不各有其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真理散在于万物之中,也包涵于人心之内,
你要是真想与真理见见面,它也不会拒绝你的,你可以向你的本心去求——求得的是不是完
全的真理,我可不敢担保——这用以寻求的工作,叫做“致良知”又叫做“直觉”。《中
庸》说:“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
妇之不肖,尚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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