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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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是拿他自己经验做底子的。
此书第三回,金钧与朋友评氡本┤宋镉邢旅嬉欢位埃觇首都当日文化气氛: 唐卿
道:“古人说京师是个人海,这话是不差,任凭讲什么学问,总有同道可以访求的。”雯青
道:“说得是,我想我们自从到京师,认得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见过了,
到底谁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没事,大家何妨戏为月旦。”公坊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的。
以兄弟的意见,分门别类,比较起来,挥翰临池,自然让龚和甫独步;古金乐石,到底算潘
八瀛名家;赋诗填词,文章尔雅,会稽李治民纯客是一时之杰;博闻强识,不名一家,只有
北地庄寿香芝栋为北方之英。”肇廷道:“丰润庄佑培,闽县陈琛葆琛何如呢?”唐卿道:
“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黄叔兰礼方。长沙王忆莪仙屺,也是方闻君子。”公
坊道:“旗人里头,总要推祝宝廷名溥的了。”唐卿道:“那是还有一个盛伯怡呢?”雯青
道:“讲西北地理的易顺德、黎石农,也是个风雅总持。”珏斋道:“这些人里头,我只佩
服两庄,是用世之才。庄寿香大刀阔斧,气象万千,将来可以独当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了
些;庄仑樵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
这一大段文章,总算把当日北京文艺界学术界的名流,介绍了一个大概,本书叙述这几
位笔墨也较多。我们先把说话的几个人真姓名说出:第一个说话的唐卿,就是汪鸣銮。第二
个雯青,就是金雯青,也即是洪钧。第三个公坊,就是曾之撰。第四个肇廷,就是顾肇熙。
第五个珏斋,就是吴大隘。
他们所谈的人物:龚和甫就是翁同齸,光绪皇帝的师傅,书法名家。潘八瀛就是潘祖
荫,收藏金石有名。李治民就是李慈铭,一生学术文章,都写在日记里,写了四五十年,一
部《越缦堂日记》,是从古未有独创一格的著作,至今尚是我们一宗有价值的文化遗产。庄
寿香就是后来湖广总督张之洞。庄佑培就是张佩纶,中法之战失败的主角。陈琛就是陈宝
琛。黄叔兰就是黄体芳。王忆莪就是名学者王先谦。祝宝廷却是原来名字,没有替他改窜。
盛伯怡是清宗室盛昱。黎石农就是李文田,学问渊博,于西北舆地之学有独到,其《元史地
名考》、《西游记注》,甚有名。易顺德,孽书人名索隐表没有索出为何人,所以我也没法
介绍。
现在就请在上面提及的挑几位比较重要的,也是本书所常写的和笔者所补充的资料来谈
谈。
《孽海花》对翁同齸有相当的尊重,但亦借他人口加他八个字的考语“世故太深,遇事
寡断”。最可笑的中日大战迫在眉睫,人心动荡不安,翁家失却一只仙鹤,他却于闹市揭出
一张“失鹤丁宁”,据说是模仿后汉戴文让“失父丁宁”的。看榜文的名士章蜚直(即张
謇)称赞他的书法,闻韵高(文廷式)叹道:“当此内忧外患,接踵而来,老夫子系天下人
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闲情逸致!”章闻二人见翁相国,翁又大谈梦兆。清代厉行中央集
权,大学士有好多位,并没什么实权,不过他也算得一位表率群伦、身系民望的相国,在那
个时际,做什么寻鹤的榜文,虽曰风雅,那风雅未免太过吧!《孽》书写潘祖荫故事也可
笑。他当主考,一心想拔张謇为第一,却误拔刘可毅。当会元公来谒,必不肯出见。后有人
为之先容,始勉强出来。一见面就冷冰冰地问人家,文章是否自己做的?刘答是,他就冷笑
一声说:“好一个揣摹家,我佩服你!”说罢,即端茶送客。会元公惶恐之极,辞出下阶
时,绊跌一跤,潘尚书只哈哈笑了两声,就自顾自进去了。又将一堆落卷供在几案上,焚香
燃烛,对之磕头,还淌着两行老泪。“爱士”之心是颇可佩的,行为则未免滑稽。本书写李
慈铭故事最多,他见了黎石农(李文田),总要称他老师,自称门生。探询老师的私生活,
竟会问老师近来与师母房帷间兴趣如何?人家后来问他为什么问老师以此事?他就说黎石农
除了这件事是其擅长,还有什么?他住在北京,似乎并无职业,却与几个歌童相狎,日日听
歌看舞,生活并不十分寒酸。原来歌童均有人代为出钱雇来。朝中几个大老,也按月送钱给
他,叫做“月敬”或“炭敬”。潘祖荫尚书就是送钱的一个,私下对人说是“饲养费”,是
把李氏当驴子看待。湖广总督张之洞,也是按月叫人送“炭敬”的。当李氏生日,一送就是
二千元。李对张之洞却常称之为“妄人”,写信给他,也是这两个字。当部下诸名士在盛昱
的卧云园为他大设贺寿之筵,他却装病坚不肯去,直等到他所爱三个歌郎联名敦请,才肯屈
他大驾。书中对于李慈铭的善于拿乔和做作,写得淋漓尽致。
本书对于张之洞,有《插架难藏素女图》一回,据说乃系事实,东亚病夫对张氏似有偏
见,形容他容貌像只猢狲,以后对他做湖广总督时的治绩也只字不提,未知何故?张之洞这
个人,据笔者所知,起居果无节,他自称是猴子转世,能接连十几夜不睡觉,白昼对贵宾,
则常隐几而卧,鼾声大作,客逡巡自去。衣服数月不洗浣,头发月余不肯理,家人每等他疲
极昼睡时,才叫个理发师来为他薙,若中途惊醒他,免不得有一场闲气要闹。可是我们也不
可看轻这位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他做湖广总督时,办了很多新政,筑了好几条铁路,开造
币厂,炼钢厂。辛亥武昌首义,恐怕也还是凭藉他所办新政作为基础的。他的文才固好,学
术也不差,曾撰写一部书目问答,将中国学术源流分析得明明白白,至今还是一本有用之
书。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是他。五四时代,虽备受抨击,今日又骎骎有复活之
势,谁能说张南皮不是晚清一代人物呢?
张佩纶是个才气纵横,有志用世的人物,中法之战(光绪十一年乙酉)。法国图并安
南,既受阻于刘永福的黑旗军,又败于谅山,乃转以海军攻中国福建,朝廷命彭玉麟督办粤
军,潘鼎新督办桂军,岑毓英督办滇军,又将张佩纶放了会办福建事宜,以致有马尾之败。
这在历史上叫做“马江之役”。那些闽省的督抚把战败的责任,一古脑儿都推到张的身上,
就得了一个革职充发的罪名,幸适遇赦令,未至贬所,入李鸿章幕。他从前做谏官时,固曾
弹劾过李氏,大人物不会记人之过,反妻以爱女。甲午之战,台谏又劾他把持军报,朝令驱
逐,竟潦倒而死于秦淮。以一个素不知名的书生,怎可主持军务?况马江失败,张氏实也不
该负其全责,且海战时,曾用炮击毙法军统帅孤拔,功过亦足相抵。
湖南大学者王先谦,为学重考证,师法汉儒,博学多闻,著述宏富,有《汉书补注》,
《续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水经注》、《荀子集解》等书行世。
祝宝廷在旗人中以名士自命。当他在朝中与张佩纶、张之洞、陈宽琛、吴大隘等,以直
谏出名,当时弹章日上,言路大开,果然排斥去了不少贪污之徒,吏治为之澄清,国事亦颇
见整顿。后来祝宝廷得了浙江学政之命,当他到严州一路去开考时,乘坐的一种“江山九姓
船”,竟和一个船娘干出风流勾当,因闻张佩纶马尾兵败,奉旨充发,想自己过去得罪人家
不少,恐遭报复,不如借故从此脱离宦海,还我自由,遂上疏自劾纳妓渎职之罪,奉旨革
职,他乃携眷遍游东南名胜。《孽海花》说他在寻阳江上遇见了金状元,叙述前事,这就是
时人为他写的一首七律,中有“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的由来。名士草想是说
他虽称名士,其实是个草包,美人麻,他所纳的那个船娘原来是个麻子。
那说话的何太真珏斋就是吴大隘,上文已说,本书郑重介绍他道:
“珏斋本也是光绪初年清流党一个重要人物,和庄仑樵、庄寿香、祝宝廷辈,都是人间
麟凤,台阁鹰鹯,珏斋尤其生就一付绝顶聪明的头脑,带些好高骛远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
今来名人的学问,被他一个人做尽了才称心。金石书画,固是他生平嗜好,也是他独擅的胜
场。但他哪里肯这么小就呢?讲心性,说知行,自命陆王不及;考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
复生。山西办赈,郑州治河,鸿儒变了名臣,吉林划界,北洋佐军,翰苑遂兼戎幕。本来法
越启衅时节,京朝士大夫企慕曾左功业,人人喜欢纸上谈兵,成了一时风尚,珏斋尤其高
兴……出使了一次朝鲜,办结了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藤博文定了出兵朝鲜彼
此知会的条件,总算一帆风顺,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还高高挂着。做了几章孙子十家疏,
刻了一篇枪炮准头说,天下仰望风采的,谁不道江左夷吾,东山谢傅呢!”
那吴大隘放湖南巡抚之后,果然大有作为,罗致人才,练兵勤政,可称张南皮第二。他
的练兵,是在练习洋枪的瞄准,接连中鹄五次者赏洋八元,练就了三百名亲兵,号为虎贲
军,费银数万元之谱。他说西人枪法如此准确者不过数人,而他竟有了三百,足以横行天下
了。中日交涉事起,他正跃跃欲试,恰有人献了一颗汉印(或云系画家吴昌硕所伪造),上
镌“度辽将军”四个古篆字。度辽将军原是后汉昭帝时的中郎范明友,曾为征讨辽东乌桓的
反叛,皇帝赏赐他这个名号。吴大隘得了此印,认为是大好兆头,将来必有万里封候之望。
遂慷慨请缨,出关迎敌。据说他带的兵只有二十几营,出了山海关,到了田庄台,已将与敌
军会面,他立了一个“投降免死牌”,告敌兵跪此牌下愿降者可以不杀。又亲笔写了一通文
告,除投降免死的话,尚有“待彼兵(敌)三战三北之时,本大臣自有七纵七擒之计”一类
浮夸之谈。
谁知接仗后,我军大败,八千子弟,尽丧辽东,愤欲效乌江之自刎,左右挟持得免。朝
命其返湖南,革职留任。因言者不已,寻命开缺。他只好回家仍做他的金石家和考古家了。
(此事本书未录,此据清史吴大隘传)。
《孽海花》对于诸名士的批评,态度是公平的、温厚的,也是客观的,皆据当时事实和
传闻录之,既不讳他们之短,也不掩其的所长。作者论这些名士的学术文章,都还给他们以
应得的地位。论他们的品格,也还出名士的真性情,譬如作者于翁同齸相国,本有知遇之
感,因为会试时,翁为主考,本想提拔他,读了一本试卷,就呼“这必是曾朴卷”,谁知曾
以考卷污于墨汁,已登“蓝榜”了。他在京时也常出入翁相之门,却借他人口说翁“世故太
深,遇事寡断”,又将翁写“失鹤丁宁”的故事,照实写了出来,并不为之讳。
对于李慈铭固多挖苦之词,虽说他好骂座,好于日记里苛论人,论其性情,其实“直
率”,是个“老孩儿”。又说“论年纪是三朝耆宿,论文章是四海宗师”。又说“潘翁二相
都想他考御史,纯客一到台谏,必定是铁中铮铮。”这些话对于那位越缦堂日记的主人也算
很恭维的了。
提到满洲名士说祝宝廷,虽以典试纳妾,自劾去官,隐居西山,生活相当贫困,终不奔
走权贵之门。后来潦倒得醉卧街头,竟得风寒而死,倒也始终没有倒却名士架子。
张佩纶虽有马江之败,论者早说并非其罪。李鸿章女公子二首律诗,持论平允、情调悱
恻,无怪张氏读之,为之热泪横流,我们今日也还为之低徊不已哩!本书写张氏居台谏时,
意气之飞扬,督师马尾时,又妄自尊大,福建督抚遂对他不满,不肯惠予合作;但书中第十
四回借金状元之口说道:“仑樵本身想,前几年是何等风光?于今又何等颓丧?安安稳稳的
翰林不要当,偏要建什么功?立什么业?落得一场话柄!在国家方面想,人才应当留心培
养,不可任意摧残,明明白白是个拾遗补阙的直臣,故意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弄得两败俱
伤……”
在本书二十二回里,当时西太后昏庸,李莲英弄权,卖官鬻爵,群小得逞,又借唐卿的
感慨,把当朝人物都批评了一下。他说“那些人都是乱国有余,治国不足的人……摆着那些
七零八落的人才,要支撑这个内忧外患的天下,越想越觉危险。而且近来贿赂章闻,苞苴不
绝,里面呢,亲近大臣,移天换日;外头呢,少年王公,颠波作浪,不晓得要闹成什么世界
哩!可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