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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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实在已经受惯了拆阅情书的刺激,是不能平淡地生活的了。譬如抽鸦片烟的,
既已抽惯,断不能一旦就断瘾的了。
赵先生又看出石英发狂般的爱小白脸,原来是有点母性作用的。
他说;一个人初次求爱的时候,总是喜欢比自己较大的异性,把自己投在对手怀里,以
求安慰,像石英对于我,振东对于石英原也是这样的。等到自己长大了,就要改变兴趣了,
总是喜欢比自己较小的异性,把对手抱在怀里以求快乐了。像我对于石英,石英对于振东原
也是这样的,现在振东对于LWC女士原也这样的吧。振东的体格虽然并不见得伟大,可是
和LWC女士比较起来,他好像委实是伟大的了。
作者描写石英招待振东时兴奋情形,以及石英受赵先生责备而打滚撒泼,旋又破涕为
欢;或卧病数日不食,终则说明自己是做假,都极其有趣。作者似系一个“女性憎恶者”,
对于女子常有过分的贱视的态度,和不公平的判断口气。看他如何借赵先生的口来说:“石
英是什么?原是个女性十足的女子;这种女子,可恨的时候实在可恨,讨厌的时候,实在讨
厌,可是有趣味起来,实在是有趣,趣味丰富,终究是可爱的。”“石英是什么?原是个女
性十足的女子;这种女子,原因是原为不懂事而能忍受如今社会上很有多妻而相安无事的。
她们这种女子大概自认是弱者,以为只好受人保护,听人指挥,不知道妒忌也不知道别人妒
忌的。把她们放在应该妒忌的地位并不会挣扎,一给她们自由活动就会任意地把别人放在妒
忌的情景中的。她们并不明了所做的事,只是妄作妄为。石英原也是这种女子,我的大错是
在不压制她而反顺从她!”“我原是不愿意把女子当作玩偶的,我原不愿意有玩偶般的恋
人;我也是不愿意用旧礼教对付自己恋人的,我实在不会用旧礼教的手段。但照现在的情形
看来,石英实在只配做玩偶,因为她实在只有个做玩偶的原料。”许钦文又是一个乡土文艺
家,他的《这一次的离故乡》、《回乡时记》,《父亲的花圈》,《怀大桂》,《已往的姊
妹们》,《珠串泉》等是记叙自己家庭琐事的;《疯妇》,《一生》,《鼻涕阿二》等篇则
描写故乡的人物。《鼻涕阿二》是个中篇小说,记述故乡松村一个不幸妇人的一生。鼻涕阿
二——松村人重男轻女,凡第二胎的女孩皆加以此称——幼时在家庭中已备受祖父母,父
母,姊妹兄弟之厌恶,及不平等的待遇。长大后在私塾式的夜校读书,拒绝青年木匠龚阿龙
的亲吻,反被全村谣传为:“被木匠阿龙自由恋爱了。”家人则呼之为“滥人的贱小娘”,
后来嫁一半白痴的农夫为妻,不久即成为寡妇。再嫁为钱少英师爷之妾,不数年又寡了,大
妻向之复仇,郁郁得病而亡。这是个自幼在冷淡,轻视,侮辱,虐待的空气中长大的可怜
人,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可怜,并且自己地位稍优时还将她所受的一切,施之于别人。“自
从身为姨太太以后,她是时时刻刻想快乐,时时刻刻在求快乐的了。当在这种时候,她总就
和海棠——她的婢女——为难,打她,骂她,有时在她底脸上用劲地扭一把,使得她脸上底
皮肉有一部分变成青色,正如鼻涕阿二自己幼时被姊妹扯的样子……鼻涕阿二委实好像想在
海棠的身上报复一切,她的不留口的骂,不留手的打,有时很像她幼时她祖母底,有时很像
她幼时的她母亲底,有时又像她幼时的她姊姊底。更其在骂海棠做‘贱小娘’的时候,眼睛
一钉,眉头一皱,‘贱小娘!’地大嚷以后,她的脸容宛如她幼时的她老祖母底。”
作者所有作品的技巧不能算如何完美。一则重复语太多。像《鼻涕阿二》:“自从拒绝
龚阿龙的亲吻和被人传做‘被木匠阿龙自由恋爱了’以后”一共重复了八次。又,“某人委
实是个松村人,原也是由禀着松村人的特性的种子发育起来的”也重复了好几次。这种重复
用之得当,有时可以加重语气的力量,成为文调的节奏,但像许钦文这样用法却觉得可厌。
二则措词拖沓。如:“难免张冠李戴模糊印象杂凑之一”,“说说女人评头评脚之一”,题
目尚如此不简净,文词之拖沓更可想而知。三则尚有主观口气。尤其不该对人物行动的原因
自加解释,像鼻涕阿二之打骂婢女,原是一个可以研究的心理问题,使读者自己去思索,才
觉有趣。作者写完之后又加上几句“这样行动的报复,确也是松村人特性之一”云云,便觉
味如嚼蜡。又,布局空气不紧张;说话不甚合自然语气;拙于写景,文字缺乏鲜明色彩,均
是他不及王鲁彦处。原载《现代》,1934年6月,第5卷第5期
《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
谁都知道鲁迅是新文学界的老资格,过去十年内曾执过文坛牛耳,用不着我再来介绍。
关于他作品的批评,虽不说汗牛充栋,着实也出过几本册子,更用不着我再来饶舌。不过好
书不厌百回读,好文字也不厌百回评,只要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意见,就说浅薄,也不妨倾吐
一下。
闲话少说,我现在就来着手我的评论。鲁迅的创作小说并不多,《呐喊》和《彷徨》是
他五四时代到于今的收获。两本,仅仅的两本,但已经使他在将来中国文学史占到永久的地
位了。他的《呐喊》出版于1922年,共收文字14篇,其中《一件小事》、《头发的故
事》体裁属于杂感;《兔和猫》,《鸭的喜剧》体裁属于小品;惟《风波》,《阿Q正传》
才得称为真正的短篇小说。
在这14篇文字中,《阿Q正传》可算是鲁迅的代表作。听说已经翻译为好几国文字,
与世界名著分庭抗礼,博得不少国际的光荣。最早批评这批文字的人有周作人、胡适、陈西
滢、沈雁冰等。又有人将它编成戏剧。现在“阿Q”二字还说在人们口头,写在人们笔下,
评论文字若着意收集起来,不下数百则。自新文学发生以来像《阿Q正传》魔力之大的,还
找不出第二例子呢。
《阿Q正传》这样打动人心,这样倾倒一世,究竟是什么缘故?说是为了它描写一个乡
下无赖汉写得太像了么,这样文字现在也有,何以偏让它出名?说是文笔轻松滑稽,令人发
笑么,为什么人们不去读《笑林广记》,偏偏爱读《阿Q正传》?告诉你理由吧,《阿Q正
传》不单单以刻画乡下无赖汉为能事,其中实影射中国民族普遍的劣根性。《阿Q正传》也
不单单教人笑,其中实包蕴着一种严肃的意义。《阿Q正传》所影射中国民族的劣根性论者
已多,但从没有具体的介绍。因为这篇文字涵义深广,譬喻灵活,指实一端而遗其余固不
可,刻舟胶柱将活的变成死的尤其不可。所以无人愿意尝试。但这篇文字如此脍炙人口,到
今没有具体的解释,究竟有些闷人。这就是我现在不揣冒昧写这一篇《〈阿Q正传〉讲义》
的动机。
我认为《阿Q正传》所影射中国民族的劣根性,种类虽多,荦荦大端,则有下列数种:
一、卑怯
阿Q是喜与人吵嘴打架,但必估量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与王胡打架
输了时,便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假洋鬼子哭丧棒才举起来,他已伸出头颅以待了。对抵抗力
稍为薄弱的小D,则揎拳掳臂摆出挑战的态度,对毫无抵抗力的小尼姑则动手动脚,大肆其
轻薄。都是他卑怯天性的表现。徐旭生与鲁迅讨论中国人的民族性,结果说中国人的大毛病
是听天任命与中庸,这毛病大约是由惰性而来的。鲁迅回答他道;这不是由于惰性,是由于
卑怯性。“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以自慰,倘他有了权力别人奈何他不得
时,则凶残横恣,宛然如一暴君,做事并不中庸。”记得周作人也曾说过张献忠在四川杀人
数百万,满洲人一箭,便使他躲入道旁荆棘中。又见最近《独立评论》发表谭嗣同《北游访
学记》,引钱尺岑的话云:“魏军赴甘遇强回辄败,适西宁有降已半年之老弱妇女,西宁镇
邓增至一旦尽杀之,悉括其衣服器皿。凡万余人虽数月小孩无一得免者……此等事无论何国
皆无之,即土番野蛮亦尚不至此。”又说:“顷来金陵见满地荒寒气象。本地人言发匪据城
时并未焚杀,百姓安堵如故。终以彼叛军也,故日盼官军之至。不料湘军一破城,见人即
杀,见屋即烧,子女玉帛,扫数悉入于湘军,而金陵遂永穷矣。至今父老言之犹深愤恨。”
谭氏于结局又发议论道:“由此观之,幸而中国兵之不强也。使如英、法,外国尚有遗种
乎?故西人之压制中国者,实上天仁爱之心使然也,准回部之事已可鉴也。”他这话似太过
分,但我们若了解作者下笔时感觉如何沉痛,就可以原谅他了。
二、精神胜利法
阿Q与人家打架吃亏时,心里就想道:“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世界真不像样,儿子
居然打起老子来了。”于是他也心满意足俨如得胜地回去了。中国人的精神胜利法发明固然
很早,后来与异族周旋失败,这方法便被充分的利用。这里我可以举出许多历史例子来:一
代民族代表人受异族迫害之酷毒莫过于宋,而精神胜利法也以宋以后为盛。宋太宗是亲征辽
人中了辽人的箭而崩的。徽钦二帝被金人掳去后,转徙沙漠中,极受人世不堪之苦。元朝杨
琏真珈发掘南宋会稽诸陵,窃取珍宝。以诸帝后的骨殖,杂牛马骨筑白塔而埋之,并截取理
宗顶骨为饮器。这对于中国民族侮辱真太大了,所以那时宋遗民莫不引为最切齿的深仇,最
痛心的纪念,与元人几有不共戴天之概。但他们实在不能用实力来报复,只好先造一个“冬
青树”的传说,后造一个元顺帝为宋末帝瀛国公血胤的传说来安慰自己。到了清初,则初叶
诸帝几乎无一不出于汉种。故老相传顺治是关东猎人王某的儿子,系清太宗妃子与王某私通
而生的。雍正是卫大胖子的儿子,清圣祖微行悦卫妾之貌迎入宫,而不知她已有了身孕。乾
隆是海宁陈阁老的儿子。乾隆南巡,驻跸陈家安澜园,得知其事,想恢复汉代衣冠,幸太后
力阻不果。所以前人清宫词有“衣冠汉制终难复,空向安澜驻翠蕤”之句。想不到战国吕不
韦以吕易嬴的故事,这时竟成这样广遍的复写。无论宫闱深秘,外人不易知闻,即以血统换
易之巧而论,也太远于情理。但我们老祖宗为什么要造这种谣言呢。我想无非为了这种谣言
一面既可以快意于异族统治者帷薄之羞,一面又可以自欺欺人地缓和自己失败的创痛而已。
其情固有可原,其事则未免太可笑了吧!又如同治间清庭与英国争持一件什么国体问题,御
史吴可读上疏,劝朝庭不必坚执,大意说外国人为夷狄之民与禽兽无别,我们人类和禽兽相
争,胜固不足为荣,败亦不足为辱云云。又如樊增祥《彩云曲》叙及英后维多利亚有句道:
“河上蛟龙尽外孙,虏中鹦鹉称天后。”这虽然故意拿国人所轻视的武则天来比她,但还可
恕。到赛金花与英后合摄影片时,(照赛金花自述同座摄影者为英国维后之女,即德国皇
后。见金东雷《赛金花访问记》。樊诗盖误用其事。)又道:“谁知坤媪河山貌,却与杨枝
一例看。”以中国传统观念看来,则轻薄得实不成话。如果当时把这首诗翻译到英国去,无
疑地要引起严重外交问题的。这些旧式文士在文字间讨人一点便宜,沾沾自得,以为足以洗
涤丧师失地的耻辱而有余,而不知实际上已把中国民族的尊严丢尽。因为这与上文所引那些
例子都属于最卑劣的阿Q式精神胜利法。
三、善于投机
阿Q本来痛恨革命。等到辛亥革命大潮流震荡到未庄,赵太爷父子都盘起辫子赞成革
命,阿Q看得眼热,也想做起革命党来了。但阿Q革命的目的,不过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于
革命意义,实丝毫没有了解。所以一为假洋鬼子所拒斥,就想到衙门里去告他谋反的罪名,
好让他满门抄斩。《华盖集·忽然想到》那一条道:“中国人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国虽
完,自己决不会吃苦的;因为都变出合式的态度来……这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远
存在。在中国唯有他们最适于生存,而他们生存的时候,中国便永远免不了反复着先前的命
运。”善于投机似乎成为中国民族劣根性之一,不惟明清之末如此,现在又何尝不如此。每
次革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