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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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以了解了世界。
茫茫的大地上,岂止人类有母亲,凡一切有知有情,无不有母亲。有了母亲,世上便随处种
下了爱的种子。于是溪泉欣欣的流着,小鸟欣欣的唱着,杂花欣欣的开着,野草欣欣的青
着,走兽欣欣的奔跃着,人类欣欣的生活着。万物的母亲,彼此互爱着,万物的子女,彼此
互爱着,同情互助之中,这载着众生的古地,便不住的纡徐前进。懿哉!宇宙间的爱力,从
兹千变万化的流转运行了。
至于“宇宙的爱”怎样呢?她又写道: 你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然而为何宇
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经过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不死灭尽绝?天地盲触,为何生山川?太空
盲触,为何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为何在天生雨雪云霞,在地生林木花草?无数盲触之
中,却怎生流转得这般庄严璀璨?依你说为“盲触”,不如依我说为“化育。”
又说:
自私自利的制度阶级,的确已在人类中立下了牢固的根基。然而如是种种,均由不爱而
来。斩情绝爱,忍心害理的个人、团体和国家,正鼓励着向这毁灭世界的目的奔走……
所以青年有为的朋友,应当携起手来“……一边迸着血泪,一边肩起爱的旗帜,领着这
‘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人类,在这荆棘遍地的人生道上,走回开天辟地的
第一步上来!
冰心全部的哲学思想,都在这几段话里表现了。诗人呢?哲学家呢?我们竟不知如何喊
她才好,只有把徐志摩“诗哲”的头衔,暂时夺来献给她吧!
这哲学系统的建设并非容易事。冰心是一个现代人,不能不带点怀疑和苦闷的色彩——
有人批评她不带“时代的创伤”,那是皮相的观察。以前她也彷徨于厌世与乐天,信仰与怀
疑之间,心头交激着冰和炭,思潮起落如大海水,这状况诗中屡有表现。她的最后想法也不
过是空幻的希望,镜花水月般的希望,聊以自欺自慰而已。粉霞色的快乐之中,原是隐隐衬
托着一层悲哀黑影的!到了《悟》的出世,她的信仰才算确定。
且看她用怎样郑重的笔法写她“证果”的快乐?当青年星如接到钟梧的信,辗转反倒了
几天,病了,入医院,又昏睡了三日,终于最末一夜,大彻大悟,得无上智慧。“他两手交
握着放在额上,从头思索。太空穆然,众星知道这青年人要在这末一夜的印证,完成了他永
久的哲学,都无声的端凝的扬光跃彩……四面繁花的温香,暗中围拂着,他参禅似的,肃然
过了一夜。”“几天以内,这位苦闷思索的哲学家,如沉下酒池,如跃入气海,如由死入
生,又如由生入死,始得达于旷劫功圆,光灭心死的境界。”这与佛陀在菩提树下趺坐四十
九日,于东方明星出时,恍然大悟,成无上正觉的情形相仿佛了。作者如此写来,自负确是
不浅,然而也值得自负。
在当时的中国,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政治文化经济各方面的侵略,加之内部军阀横
行,盗贼纷起,生活真“急如束湿”一般,冥冥中若果有一位造物者,我们除怨恨之外,决
不能说出感谢二字;对人类除咒诅之外,也决不能说出爱怜二字,这时候我们“外表的人
格”是闭着口,淌着汗,偻佝着背,在生活重担下挣扎,我们“精神的人格”却早变成一只
被饥饿烙疯了的野兽,红焰烧在眼睛里,森森的毛竖在脊梁上,见了人便要扑过去一阵乱咬
乱撕,整个吞下肚。“杀人呀!”“放火呀!”“血染全世界呀!”这样战栗的口号,我们
耳朵才欢迎。
所以冰心的“爱的哲学”越是描写得庄严圆满,一般人越有“劝饥人食肉糜”的反感。
那些“对社会的幼稚病”,“有闲阶级的生活的赞美”,“资产阶级的女性作家”,“在她
作品里只充满了耶教式的博爱和空虚的同情”等等批评,像雨点似的纷集于她身上了。
人生是否有什么意义,人与宇宙之间是否有什么和谐,这是哲学上的大问题,我怕是永
远不能解决的。但人类不生存则已,要想生存,则“互相爱助”是必要的条件。那些尼采式
的超人学说,马克斯式的阶级斗争,未尝没有救世之效果,但其作用等于药中之大黄硝朴,
用之得当,可以攻去病的症结,天天用它,则非送命不可。冰心的哲学像大米饭,在举世欢
迎大黄硝朴的时代,大米饭只好冷搁一边,但是等到病人的元气略为恢复,又非用它不可
了。文却斯德(C.T.Winchester)说文学须含有“永久的兴味”,我说冰心
的作品就是具有这样“永久”性的。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周作人先生研究
周作人先生是现代作家中影响我最大的一个人。自从五四运动后我就爱读他的作品,除
了他清涩幽默的作风学不来以外,我对神话童话民俗学等,兴趣的特别浓厚,大都是由他启
示的,虽然浅尝,我于这几项学问,只能无法去作专门的研究。两年前在某处演讲《周作人
的思想及其影响》,留下了这篇稿子。因为属于介绍性质,所以仅有客观的分析而缺少主观
的批评。而且对于周先生现在所提倡的公安竟陵一派文学的理论及所谈的《中国新文学的源
流》等,均未涉及。我想将来有机会再写一篇《周作人论》。这篇陈稿虽无所用,但对于那
些想明了周先生思想和想研究他的作品的青年朋友们,或者可以当作一个简单的指示,所以
略为增减,将它发表了。民国二三年国庆日雪林自记于珞珈山字则须占第一位。
近年小品散文的盛况似乎已被那些突飞猛进的长短篇小说所代替了。而且从前那些小品
文成绩也已被猛烈的时代潮流,冲洗得黯然无色了。但中国有一座屹立狂澜永不动摇,而且
颜色愈洗濯愈鲜明的孤傲的山峰,这便是周作人先生的作品!
他的著作,采取短篇散文型式而写的有《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
《永日集》,《谈虎集》,《谈龙集》,《看云集》等十余种,较长的论文如《人的文
学》、《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则不甚多见。所以周作人先生可说是小品散文最早的试作者,
又可以说是小品散文的专家。因为别人创作时每喜向多方面发展,小说、戏剧、诗歌都要来
一手,周先生则除此以外别无尝试;别人以余力为小品散文,他则用了全副心灵。
但我们如其说周作人先生是个文学家,不如说他是个思想家。十年以来他给予青年的影
响之大和胡适之、陈独秀不相上下。固然他的思想也有许多不大正确的地方——如他的历史
轮回观和文学轮回观——但大部分对于青年的利益是非常之巨大的。他与乃兄鲁迅在过去时
代同称为“思想界的权威”。现在因为他的革命性被他的隐逸性所遮掩,情形已比鲁迅冷落
了。但他不愿做前面挑着一筐子马克思,后面担着一口袋尼采的“伟大说诳者”,而宁愿做
一个坐在寒斋里吃苦茶的寂寞“隐士”,他态度的诚实,究竟比较可爱。
现在我们就他作品来观察他的思想和趣味,再来论他的思想。
思想方面的表现
他不单是个文学家,而是一个思想家,上文已说过了。他同鲁迅一样,对于中国民族病
态是有深澈的研究的,也同样的立了许多脉案和治疗之方。鲁迅的是《阿Q正传》和一些杂
感文字,他的则大略如下文所引:一、对国民劣根性的掊击他在《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提
出几件思想革命的计划: 我们要针砭民族卑怯的瘫痪。
我们要消除民族淫猥的淋毒。
我们要切开民族昏愦的痈疽。
我们要阉割民族自大的风狂。
第一点论中国卑怯,照著者看来,有正反两面。正面则求生意志的缺乏,而反面则是凶
残。《新希腊与中国》说:“希腊人有一种特性,也是从先代遗传下来的,是热烈的求生欲
望。他不是只求苟延残喘的活命,乃是希求美的健全的充实的生活……中国人实在太缺少求
生的意志,由缺少而几乎至于全无……中国人近来常以平和和忍耐自豪,这其实并不是好现
象。我并非以平和为不好,只因为中国的平和和耐苦不是积极的德性是消极的衰耗的症候,
所以说不好。譬如一个强有力的人他有压迫或报复的力量而隐忍不动,这才是真的平和。中
国人的所谓爱平和,实在只是没气力罢了,正如病人一样。这样没气力下去,当然不能‘久
于人世’。这个原因大约很长远了,现在且不管他,但救济是很要紧的。这有什么法子泥?
我也说不出来,但我相信一点兴奋剂是不可少的;进化论的伦理学上的人生观,互助而争存
的生活。尼采与托尔斯泰,社会主义与善种学都是必要。”《民众的诗歌》对于店伙酒色财
气诗的批评道:“这些诗里所说的话,实在足以代表中国大多数的人的思想:妥协,顺从,
对于生活没有热烈的爱着,也便没有真挚的抗辩。他辩护酒色财气的必要,只是从习惯上着
眼,这是习惯以为必要,并不是他个人以为必要了……倘或有威权出来一喝说‘不行’,我
恐怕他将酒色财气的需要也都放弃了去与威权的意志妥协,因为中国的人看得生活太冷淡,
又将生活习惯并合了,所以无怪他们好像奉了极端的现世主义生活着而实际上却不曾真挚热
烈的生活过一天。”在另一文里周氏以中俄两民族相比较,结论是俄国民族好像一个饱经忧
患的青年,艰难痛苦将他人格锻炼得更加伟大而坚实,并发生他向上进步力求生存的勇气,
而中国民族则为一饱经忧患的老人,被艰难痛苦磨得筋力衰败志气颓唐,除终日枯坐追溯已
往外,不问其他。所以俄国民族前途是有希望的,中国则难说了。
至于凶残似乎不是懦夫所能干的行为了。然暴虐之行,仅仅施于弱者,或施于无抵抗力
者还是卑怯的变相。《诅咒》云:“我常说中国,人的天性是最好淫杀,最凶残而又最卑怯
的。”他于历史人物最反对明朝的永乐帝,因清故宫里藏有《永乐圣旨》的钞本,朱棣杀人
之残忍,引起他的反感的缘故。他有《鬼的叫卖》一诗曾提及此事。又《自己的园地·永乐
的圣旨》云:“我相信上边所录的圣旨,是以后不会再有的了,但我又觉得朱棣的鬼还活在
人间,所以煞是可怕。不但是礼教风化的大人先生们如此,便是‘引车卖浆’的老百姓也都
一样,只要听他平常相骂的话便足证明他们的心,还为邪鬼所占据。”《雨天的书》读《京
华碧血录》云:“我向来是神经衰弱的,怕听那些凶残的故事,但有时却又病理的想去打
听,找些战乱的记载来看,最初见到的是《明季稗史》的《扬州十日记》,其次是李小圭的
《思痛记》,使我知道清初及洪杨时情形的一斑,《寄园寄所寄》、《曲洧旧闻》、《因子
巷缘起》还是记得。正如安特来夫的《小人物的自白》的恶梦使人长久不得宁贴……但是愚
蠢与凶残之一时的横行,乃是最酷烈的果报,其贻害于后世者比敌国的任何种惩创尤为重
大。”第二点论中国民族淫猥则尤为痛切。《半春》云:“中国多数的读书人几乎都是色情
狂的,差不多看见女子便会眼角挂落,现出兽相。这正是讲道学的自然结果,没有什么奇
怪。”又说:“中国男子多数皆患着性狂,其程度虽不一,但同是‘山魈风’(Satyr
ia-sis)的患者则无容多疑耳。”周氏又看出中国礼教的根本为“性的恐怖”之迷
信。如四川督办,因为要维持风化把一个犯奸的学生枪毙。湖南省长因为求雨半月不回公
馆。周氏引弗来则博士(J.G.Frazer)之学说证明此二事为“性的恐怖”之表
现。盖野蛮人每以为性的过失能触怒神灵招致灾祸殃及全族,所以奸罪惩罚独严。于是性成
为禁忌(Tabu)之一种。又野蛮人信禁戒某种性行为或举行某种性行为可以促鸟兽之繁
殖与草木之生长,湖南省长求雨法就含着这种迷信臭味。
中国人以大半患有性狂之故,一方面对恋爱抱畏惧态度,即略涉猥亵之言语亦绝口不
谈。蔼里斯(HavelockEllis)嘲笑英国绅士谈人体以胸以下胫以上为止,中
国道学家亦有此等情形。然另一方面则喜谈猥亵,成为天性。凡及中冓之言,房闱之私,以
及人家隐讳之事,每兴高而采烈。茶馆酒后消遣之小报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