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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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以“母爱”来解释人间的一切问题呢?
《南归》是她记述母亲的死一篇长文。从得病重电报返沪,至下葬后,兄弟陆续得着噩
音时止,洋洋数万言,侍疾送终的情事,纤息无遗,读之历历有如目睹。其深哀极恸,出之
以平静的笔调,愈觉缠绵悱恻,引人无穷眼泪。冰心一生歌颂母爱,非有这篇有力的大文
字,不足以结束她以前一切文章。
冯沅君曾与陆侃如合著《中国诗史》,此外发表许多关于国学的研究,我认为她是一个
在故纸堆中讨生活的人物,与文艺创作是无缘的了。但她有小说集《卷劝》、《劫灰》,又
有书翰集《春痕》。
《春痕》后记里说:“春痕作者告诉我:春痕是五十封假定为一女子寄给她的情人的
信,从爱苗初长到摄影定情,历时约五阅月。作者又说:这五十封信并无长篇小说的结构,
虽然女主人的性格是一致的,事实也许是衔接的。”这样看来这本书当是书翰体的小说了。
但细读内容,其中故事没有小说的结构,倒有事实之自然的进展,与其将它归入“假定”的
小说里,不如归入表现自己的抒情小品里。
冯沅君寝馈于旧文学甚深,所以书中富有旧文学辞藻,而且常有掉书袋的味道,有些短
篇竟完全似明清名人小札,如: 冒雪视故人病归,意壁君必有信来;乃遍寻阿兄案头,
仅得不识者之贺年片一张,失望殊甚!今日病几全愈,然精神仍散漫,不能静心读书。
又降雪矣!西园景色何如?冥想今日骑小驴行西山道中,真神仙不啻也。
说起花来就有话说了。我以为花中之最香者当数兰与玫瑰。兰之香清远,玫瑰则甜美。
兰如高士,玫瑰如好女……春日玫瑰如美人之妙年、严妆;秋日的玫瑰则如美人之迟暮、病
起。树中,瑗爱松、柏、梧桐、杨柳。花中,瑗爱菊、兰、玫瑰、荷花。树与花之间者爱芭
蕉。像这样的文字在《冰雪小品》、《春痕》中颇为不乏。她的书简与曾仲鸣正可相提并
论。因为两者都是从古文中出来,虽然融化干净,而趣味却极其清隽。至于全部的故事,则
吞吞吐吐,隐约其词,令人摸不着头脑,大类“清涩派”的作风,与她用“淦女士”为笔名
发表的《卷劝》大异其趣。也许作者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如此,但私人尺牍既用散文名义,
公之于世,又不愿读者明了内容,叫人猜闷葫芦,则殊使人不满。
陈学昭有《倦旅》、《烟霞伴侣》、《寸草心》、《南风的梦》,又有用“野蕖”笔名
发表的《忆巴黎》。唐嗣群评其《忆巴黎》云:“她的散文有时是秋天——如像她以前的
《倦旅》和《烟霞伴侣》等集,无处不带着一种肃杀的气氛,可是这本却像冬天,我们听得
那里怒号的北风,好像是等待春光的来临,而又不耐的觉得它姗姗来迟的哀怨。”李素伯以
陈学昭和冰心等比较之后,却说:“比如说‘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阳春烟景固然可爱,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空灵妙境,也能使人意远;而‘哀猿叫月,独雁啼霜’的凄凉的
乐曲,更是人事之常,易为人情所理会,激起深切的感兴来。”由此可见学昭的文字是怎样
一种情调了。
庐隐创作短篇小说是在五四之后,和冰心同期,后来始尝试写小品散文。已成单行本的
有《归雁》、《云鸥情书集》;又散在《华严月刊》者有许多散文诗,载在《妇女杂志》者
有《东京小品》。庐隐文字以情感热烈著名,像《云鸥情书集》对于恋爱之逞行直遂,不顾
一切,也可以看出她的个性。总而言之,庐隐对恋爱的态度,颇类昔人批评苏东坡诗,如丈
夫见客,大踏步便出,从不扭捏作态,其豪爽至为可爱。绿漪的散文集有《绿天》,在冰
心、庐隐两位女作家之外特具一格。她以永久的童心观察世界,花鸟虫鱼,无不蕴有性灵与
作者的潜通、对话;其中《小小银翅蝶的故事》特加昆虫以人格化,象征她自己恋爱故事,
风光旖旎情操高洁,唯其书只能算是童话文学。
石评梅有《评梅日记》等,她作品多披露于《华严月刊》及《晨报副刊》。其文字明丽
哀怨颇为动人。陆晶清有《素笺》,系信十封,分致十个对她有恩有情而始终不能结合的男
子。故事真实而富趣味,可当记事散文读,也可当小说读,在许多书翰体著作中,这本书体
裁最为奇特。
谢冰莹,湖南新化人,原名鸣冈,生于民国前五年。民国十五年秋,投考中央军事政治
学校时,改今名。民国十六年随军北伐,撰《从军日记》,初刊于武汉政府所办之中央日
报,林语堂译之为英文,刊于该报之英文版,国际作家如美之高尔德、法之罗曼罗兰,读之
皆为欣赏,求与谢氏通信。日本藤枝丈夫更取之为教材,以后法译、俄译、日译相继出版,
谢冰莹遂一跃而登文坛,成为知名作家。
除《从军日记》,她又写有《前路》、《青年王国材》、《麓山集》等长短篇小说。而
长篇《一个女兵的自传》,则流传更为普遍。因为她原是中国新时代第一个女兵(同队女兵
虽有二百多,均未写此类题材)。谢氏虽未上过那炮火连天,枪弹横飞的火线,军中生活究
竟紧张刺激,与普通人经验不同。况她写旧家庭之压力、婚姻之不自由,在社会上奋斗求生
存的艰苦,文笔简洁流利,热情感人。每使读者感觉津津有味,非读个终篇,不忍释手。这
就是她文笔的魔力。
她著作甚多,而以《一个女兵的自传》最得一般读者的赞赏。
陆小曼,就是徐志摩的第二任夫人,她和志摩的恋史喧传于民国十四、五年之间,志摩
遇难后,直到民国二十四年,小曼为纪念志摩四十岁的诞辰,始将她与志摩合写的日记付上
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书名《爱眉小札》。大家才知小曼会写文章,因她露脸文坛较迟,所
以只好屈于本章之末。
陆小曼,名眉,江苏人,毕业于北平法国人所办之圣心学堂,英法文均佳,又画得一手
不错的国画,曾演平剧,绮年玉貌,多才多艺,在北平交际场中风头甚健。初嫁王赓,以王
为现实人物,性情不合,遇徐志摩乃一见倾心。卒与王赓仳离,而嫁志摩。这事在五四运动
后七、八年间被视为大不道德。梁任公为志摩、小曼证婚时,当众加以二人严厉的教训。两
人婚后相偕返志摩硖石故乡,其舅翁又避不见面,且从此断绝了家庭经济的支援,致志摩不
得不南北奔波,在各校兼课,因而有飞机失事之不幸结局,一时论者均归罪小曼,视为“祸
水”。其实传统的礼教观念和顽固社会风习应该负大部责任,小曼仅是个牺牲者而已。但小
曼之挥霍无度,带累丈夫,也应负点责。
论小曼的文章,是没有什么旧文学的根柢,不过也因此不为传统格律所拘束,陈腔滥调
所腐化,独抒胸臆,自成一格,可称之为“清才”。她之得徐诗人之赏识,并非偶然,今引
其日记数段,以觇一斑: 一个月之前我就动了写日记的心,因为听得“先生”们讲各国
大文豪写日记的趣事,我心里就决定来写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记气候,不写每日身体的动
作,我只把我每天的内心感想,不敢向人说的,不能对人讲的,借着一支笔和几张纸来留一
点痕迹,不过想了许久老没有实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当信一样的写,将我心里所想的,不
要遗漏一字的都写上去,我才决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来时再给他当信看。这一下我倒有了
生路了,本来我心里的“痛苦”同愁闷,一向逼闷在心里的,有时候真逼得难受,说又没有
地方去说;以后可好了。我真感谢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泄我的冤恨,松一松我的胸襟
了。以后我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反正写出来也不碍事,不给别人看就是了。本来人的思
想往往会一忽儿就跑去的,想过就完,现在,我可要留住了它,不论甚么事想着就写,只要
认定一个“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觉到假,为什么一个人先要以假对人呢?大约为的是
有许多真的话说出来反要受人的讥笑,招人的批评,所以吓得一般人都迎着假的往前走,结
果,真纯的思想,反让假的给赶走了。我若再不遇着摩,我自问也要变成那样的。自从我认
识了你的真,摩,我自己羞愧死了,从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帮助我,志
摩。
小曼自从写日记后,竟将这本日记当作徐志摩的亲身,呼日记为“你”,她要写时就说
“今天又可以亲近你了,我的摩。”不能写,就说:“现在我要暂时与你告别,我的爱。”
“现在我拿你暂时锁起来,爱!让你独自闷在一方小屋子受些孤单,好不?要是不将你锁
起,一定有贼来偷你!一定要有人来偷看你,我怕你给人看了去,只好让你受点闷气了,不
要怨我、恨我!”说的话何等有趣!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凌叔华的《花之寺》与《女人》
凌叔华是立于谢冰心、丁玲作风系统以外的一个女作家。许多人喜欢拿她和英国女作家
曼殊斐尔(katharinemansfield)并论。当她在1927年发表创作集
《花之寺》时沈从文曾这样批评道:“叔华女士,有些人说,从最近几篇作品中,看出她有
与曼殊斐尔相似的地方,富于女性的笔致,细腻而干净,但又无普通女人那类以青年的爱为
中心的那种习气。”我们现在将凌叔华的小说与曼殊斐尔的比较研究一下,果然发现她们作
风许多相似的地方。如仿人家称鲁迅为“中国高尔基”,徐志摩为“中国雪莱”之例,我们
不妨称凌叔华为“中国的曼殊斐尔”。
凌叔华第一集小说《花之寺》,包含12个短篇。第二集小说《女人》包含8个短篇。
还有第三集《小哥儿俩》曾在《新月》、《北斗》、《文学》季刊里陆续发表过,现已收为
单行集在良友公司发行了。这部书虽承作者送过我一本,可被一位同事借去,现在我只好先
批评她以前两种,这本新书等我仔细阅读后再写一篇读后感。
叔华女士是出名的欢喜拿家庭生活和女人来做描写对象的。描写的类型很多变化,以
《花之寺》与《女人》而论,所取题材可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描写处女的生活与心理,像
《绣枕》,《吃茶》,《茶会以后》,《说有这么一回事》等篇。第二类描写家庭主妇喜
剧,像《太太》,《小刘》,《送车》等。第三类比较复杂,有老处女的心理的描写,有老
太太的幸福生活,有女仆的悲惨身世,有大学教授夫人,和诗人的配偶的日常发生故事。
所有女作家大都善作心理的描写。英国的爱里欧(GeorgeE-liont)、法
国的乔治桑(GeorgeSand)所作小说在这一点均有很好的成功。即说曼殊斐尔
吧,也是以细腻的笔法写心理出名的。记得诗人徐志摩曾这样介绍她道:“曼殊斐尔是个心
理写实派,她不仅写实,她简直是写真……随你怎样奥妙的,细微的,曲折的、有时刻薄的
心理,她都有恰好的法子来表现,她手里擒住的不是一个个的字,是人的心灵变化真实,一
点也错不了。法国一个画家叫台迦(Degas)的,能捉住电光下舞女银色的衣裳急旋时
的色彩与情调,曼殊斐尔也能分析出电光似急射飞跳的神经作用;她的艺术(仿佛高尔斯华
绥说的)是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道里下工夫,她的方法不是用镜子反映,不用笔白描,更不是
从容幻想,她分明是伸出两个不容情的指头,到人的脑筋里去生生捉住成形的不露的思想影
子逼住他们现原形!”我们可以说凌叔华作品对于心理的描写也差不多有这样妙处。曼殊斐
尔有一篇《夜深时》写一个老处女追求男性失败晚上独自坐在炉边:冥想,羞,恨,怨,自
怜,急,自慰,悻,自伤。想丢,丢不下,想抛,抛不了;结果爬上床去蒙紧被窝淌眼泪哭
(用徐志摩语)。凌叔华有一篇《李先生》写某女校一位舍监名叫李志清的,被学生刻薄她
为脸皮打折老姑娘,因而引起一腔旧恨新愁的心理状况,也与这相象。本来失意的诗人,不
第的秀才,老废军人,行脚僧,寡妇,贫女,和老处女都是特殊典型的人物,他们本身遭遇
虽不幸,摄入文字却都成了绝妙的题材。这是和斜阳,下弦月,荒城暮笳,晚钟残韵,战雨
的枯荷,瑟瑟西风中的黄叶,轻红寂寞的垂谢芙蓉,抱枝悲咽的秋蝉,翩翩落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