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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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寮之间,以其“唯妙唯肖”引同侪之笑乐,刘氏之拟民歌也是这样情形。若我们错把这种
模仿当做最后目的,那就像王公弃其安富尊荣的生活,永远当乞丐去了,岂不成了笑话吗?
从民歌的音节,变为我们理想的文学,是徐志摩一部分的诗歌,后当讨论。刘氏又有用北京
方言所写如《面包与盐》: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俩子儿的面,
一个镚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得活。
反止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
的。
对!
谁要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俩子儿的面,
一个镚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中国劳动者欲望是这样低微,真不愧为平和忍耐的民族。而且自己做,自己吃,谁不
做,谁甭活,所代表的又是何等高尚的精神呢?可是连“俩子儿的面,一个镚子的盐,半喇
子儿的大葱”也不给他们时,又将如何?社会不平等的制度和残酷的经济压迫,不是连他们
这点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也剥夺了吗?不是教他们愿意将大量的劳力换些许的粮食也不可能
吗?血和泪的呼号,却在这样温和平淡的言辞里表现,作者的手腕真个高人一等。
第三类为创作的新诗,如《一个小农家的暮》、《稻棚》、《回声》、《巴黎的秋
夜》、《两个失败的化学家》、《尽管是》——有许多都是极有意境的好诗。
刘半农最出名的一首诗,是《教我如何不想她?》这是一九二○年九月间,他留学英国
伦敦时写的。一九二○年就是民国九年,也就是五四运动的第二年。诗曰: 天上飘着些
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游鱼慢慢游,
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花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又《茶花女饮酒歌》,也是刘半农名作,至今尚播于管弦。半路出家的诗人还有一个陆
志苇。他本是一个心理学家,在基督教会中有相当高的地位。原会作旧诗词,后改事新体诗
的习作,有集曰《渡河》,自序说:“我于做诗不是职业,乃是极自由的工作。非但古人不
能压制我,时人也不能威吓我。”又说:“其中有用做旧诗的手段说不出的话,又有现代做
新诗而迎合一时心理的人所不屑说的话。”《渡河》约收新体诗百余篇,篇篇有甚深的内
容,形式也变化多致。现引他《摇篮歌》于下:
宝宝你睡罢!
妈妈为你摇着梦境的树,摇出一个小小梦儿来。
宝宝你睡吧!
妈妈为你拣两朵紫罗兰,送灵魂儿到你的笑涡里来。
宝宝你睡吧!
妈妈为你留下些好辰光,你醒来,月光送你父亲来。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冰心女士的小诗
五四运动发生的两年间,新文学的园地里,还是一片荒芜,但不久便有了很好的收获。
第一是鲁迅的小说集《呐喊》,第二是冰心女士的小诗。周作人说他朋友里有三个有诗人天
分的人,一是俞平伯,二是沈尹默,三是刘半农,这是就他的朋友的范围而说的。我的意见
可不如此。我说中国新诗界,最早有天分的诗人,冰心不能不算一个。
冰心最初在《晨报》上发表了几篇散文,引起读者的兴味。后来她在文学研究会主办的
《小说月报》发表了短篇小说《超人》,大家更对她的天才惊异,民国十年至十一年之间,
她又在北京《晨报》副刊陆续披露了《繁星》和《春水》。于是她更一跃而为第一流的女诗
人了。
冰心的作品真像沈从文所说“是以奇迹的模样出现”的。当胡适的《尝试集》发表之
后,许多中年和青年的诗人,努力从旧诗词格律解放出来而为新文艺的试验。或写出了许多
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东西;或把散文拆开,一行一行写了,公然自命为诗;或则研究西洋
诗的体裁,想从中间挤取一点养料,来培植我们新诗的萌芽。在荒凉寂寞的沙漠中,这一群
探险家,摸索着向着“目的地”前进。半途跌倒者有之,得到一块认为适意的土地而暂时安
顿下来者有之,跌跌撞撞,永远向前盲进者有之,其勇气固十分可佩,而其所为也有几分可
笑。冰心,却并没有费功夫于试探,她好像靠她那女性特具的敏锐感觉,催眠似的指导自己
的径路,一寻便寻到一块绿洲。这块绿洲有蓊然如云的树木,有清莹澄澈的流泉,有美丽的
歌鸟,有驯良可爱的小兽……冰心便从从容容在那里建设她的“诗的王国”了。这不是件奇
迹是什么呢?自从冰心发表了那些圆如明珠,莹如仙露的小诗之后,模仿者不计其数。一时
“做小诗”竟成为风气。但与原作相较,则面目精神都有大相径庭者在:前者是天然的,后
者则是人为的;前者抓住刹那灵感,后者则借重推敲;前者如芙蓉出清水,秀韵天成,后者
如纸剪花,色香皆假;前者如姑射神人,餐冰饮雪,后者则满身烟火气,尘俗可憎。我最爱
梅脱灵克《青鸟》的“玫瑰之乍醒,水之微笑,琥珀之露,破晓之青苍”之语,冰心小诗恰
可当得此语,杜甫赠孔巢父诗“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冰心之所以不可学,
正以她具有这副珊珊仙骨!
长诗在那时尚未发达,冰心所作亦少。较长的如《信誓》、《赴敌》,气势似觉软弱。
后来所做如《致词》、《纸船》、《我爱》、《归来吧》、《往事集》序诗、《我劝你》,
也不见得如何出色,所以冰心可以说是“小诗专家”。
对文学的赏鉴,别人的话,都不如作者自己说的确当。在这里我又要老实不客气地借用
冰心自己的批评了。她论泰戈尔文字有二点,一曰“澄澈”,一曰“凄美”——《遥寄印度
哲人泰戈尔》——谁说这不是我们女诗人的夫子自道呢?我们千百字的批评都搔不着痒处
的,这两句话不是直探骊珠似的说了出来呢?
一、澄澈文字的澄澈与思想的澄澈是有关系的。我很爱朱子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
有源头活水来”,冰心的系统思想,便是她汩汩不尽的文字之灵源。我又爱柳子厚《小石潭
记》:“下见小潭,水尤清洌,石以为底……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
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文学的对象是人生,人
生如海洋,各种人事波诡云谲,气象万千,普通作表面的描写,每苦不能尽致,而冰心思想
则如一道日光直射海底,朗然照彻一切真相,又从层层波浪之间,反映出无数的虹光霓彩,
使你神夺目眩,浑如身临神秘的梦境!
父亲呵!
我愿意我的心,
像你的佩刀,
这般的寒生秋水!(《繁星八五》)
知识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
感谢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难行的路!(《繁星八七》)
冰心的心便是这样寒生秋水的。她又是由怀疑灯光的指示而寻得生命之路的。我又最爱
她那一首: 轨道旁的花儿和石子!
只这一秒的时间里,
我和你,
是无限之生中的偶遇, 也是无限之生中的永别再来时,
千万同类中,
何处更寻你?(《繁星五四》)
以哲学家的眼,冷静地观照宇宙万汇,而以诗人的慧心体会出之;一朵云、一片石、一
阵浪花的呜咽、一声小鸟的娇啼,都能发见其中妙理;甚至连一秒钟间所得于轨道边花石的
印象,也能变成这一段“神奇的文字”,这不叫人叹赏吗?而且这几句诗的意义,有时连数
万言的哲学讲义也解释不出来,她只以十余字便清清楚楚表出了。不是她文笔具有澄澈的特
长,哪能到此呢?
澄澈的文字,每每明白爽朗,条畅流利,无观之刺目,读之拗口之弊。有人因此不满于
冰心文字,将它也比之“水晶球”,其实冰心文字决不像水晶球之一览无余,而是很深沉
的。别人的“非水晶球”文字,或深入深出,或竟浅入深出,冰心的文字只是深入浅出。
澄澈之水,每使人生寒冷的感觉,澄澈之文字亦然。她的笔名取“一片冰心在玉壶”之
意,即足见其冷了。而诗中冷字尤数见不鲜。“我的朋友,对不住你,我所付与你的慰安,
只是严冷的微笑。”、“我的朋友,倘若你忆起这一湖春水,要记住他原不是温柔,只是这
般冰冷。”有些人遂又批评她专一板起脸说冷冰冰的教训。其实凡思想透彻的人,理智无不
丰富,理智是冷的,所以冰心文字有一点儿冷。但它的冷非但不使你感觉难受,反而像夏日
炎炎中,走了数里路,坐到碧绿的葡萄架下,尝一杯冰淇淋那么舒服。
澄澈的水只能叹赏,不可狎玩,所谓“净不敢唾”即是此意。读冰心文字,每觉其尊严
庄重的人格,映显字里行间,如一位仪态万方的闺秀,虽谈笑风流而神情肃穆,自然使你生
敬重心。因此也有一些无聊文士,笑她除母亲的爱即不敢写。其实她结婚后,文字还保有此
种特色。
二、凄美冰心文字之凄美,由其禀赋而来。这在她诗文里表现甚多,“满蕴着温柔,微
带着忧愁”、“我只是个弱者,光明的十字架,容我背上罢。我要抛弃了天性里,暗淡的星
辰”、“诗人投笔了!微小的悲哀,永久遗留在心坎里了!”而烦闷的时候她写给她姊姊的
信,把她易感的心灵描写得更为详细。大概天才乃人类中之优秀分子,其神经组织也比较纤
细密致,一有外界的刺激便起反应。甚至常人以为不必悲者而天才引为悲,不必乐者而天才
引以为乐,歌哭无端,状如癫痫,昔人有名句云“哀乐偏于吾辈多”便是指此而言。况以宇
宙论之:那怕时空无尽,仍然不免成住坏空之劫。以人生论之:生老病死的根本悲剧,贵如
秦皇、汉武;圣哲如孔子、苏格拉底;智慧如所罗门;英雄如亚力山大、拿破仑,也不能避
免,而日常生活亦“不如意事常八九”,庸碌的人昏昏沉沉,醉生梦死,倒也不大觉得;聪
明的人则事事都生其感慨。所以“悲秋”呀,“伤春”呀,都是诗人闹出的花样。而“愁”
呀,“闷”呀,“悲哀”呀,“苦痛”呀,也几乎成为诗人字典里最多的名词了。像冰心那
样温柔美满的环境,实无“痛苦”可言,但她是个诗人,她的神经便不免易于激动;她又是
个女子,更具有女性多愁善感的特征,她的心琴弹的是庄严愉乐,缥缈神奇的音乐,却常常
渗漏幽怨的悲音,便是这个缘故。
她的悲哀是温柔的悲哀,有人批评它是绒样的、嫩黄色的。读她的诗,每如子夜闻歌,
令人有无可奈何之叹;又如明月空江之上,远远风送来一缕笛声,不使你感触到泪下,只使
你悄然动心,悠然意远;又如俞平伯论江南寒雨“使你感觉悲哀,但我们平常所谓悲哀,名
说而已,大半夹杂着烦恼,只有经过江南兼旬寒雨洗濯过的心,方能体验得一种发浅碧色,
纯净如水晶似的悲哀。”
鱼儿上来了,
水面上一个小虫儿飘浮着——在这小小的生死关头,我微弱的心,
忽然颤动了!(《春水一○四》)
谈笑着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