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雪情-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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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鸿在那儿已经等得发急。然后,两个人又转到另一家更不起眼的客栈,这才是悲鸿真
正落脚的地方,所有的行李都已经先运到了这儿。
“一路上紧不紧张?害不害怕?”
直到在房间里坐定,悲鸿给棠珍倒了一杯茶,才开口说出这第一句话。
棠珍望着悲鸿,茫茫然地;像极了在做梦!
“嗯!……有一点……”
棠珍知道自己没说实话,何止是“有一点”!但也不完全没说实话;因为她依稀记
得,自己的害怕和紧张一直跟其它的许多种感觉掺杂在一起。哪些感觉?她一下子也说
不上来。
“你一定饿了,……刚才……我是说,我已经让他们送点吃的来……对了,你要不
要先……洗把脸?”
悲鸿结结巴巴的,一点也不像平日跟棠珍聊天说得那么溜;而且,说话时老是看着
窗外。
“……我?……好的,……我……去洗……”
棠珍的腼腆更甚过悲鸿;气氛好尴尬。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新嫁娘;记得姊姊出
嫁后第一次归宁,说起她和姊夫第一天晚上在洞房里,两个人说话都一直结结巴巴的。
新嫁娘?好一个没有行婚礼的新嫁娘!好一个逃家的新嫁娘!棠珍低下头,心里又
多了一些感觉;她还是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她躲进了浴室……
的确是饿了,悲鸿也一样;两个人把叫来的炒糕和面条吃得精光。吃饱了,两个人
竟然又回复了先前的腼腆。坐在茶几旁,谁也没先开口说话;虽然气氛已经不再像先前
那么尴尬。突然,悲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挺精致的首饰盒,拿到棠珍面前:
“……送给你的……一个给我自己……”
悲鸿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两枚水晶戒指;他挑了一枚给棠珍:
“上面刻的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希望你喜欢……另一枚刻的是我的名字。”
怎么会想到给我取名字?棠珍想问,但她没问。
喜欢什么?是这枚水晶戒指?还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大概两者都是他想要知道的
吧!棠珍接过戒指,理所当然地先去看自己的新名字。“碧微”!戒指上清清楚楚地刻
着这两个字。
悲鸿把戒指从棠珍手里又拿了回来,然后替她套在无名指上:
“从此以后,我叫你碧微……那个‘棠珍’,就留在家里陪先生和师母吧……我知
道这会儿不该在你面前提起先生和师母,……但是,我实在对不起他们,……不说出来
我难受!……让我们以后再孝敬他们吧!……”
奇怪!听悲鸿这么一解释,棠珍倒觉得自己并不那么难过。干脆,多说说家里的事
吧!有时候,主动去面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心里反而会好过些!棠珍想通了,于是:
“我出生的那一天,祖父书斋里的一盆海棠开得正红,因此,他老人家替我取了个
‘棠’字,再加上个‘珍’字;我姊姊叫榴珍,石榴的榴……”
“她的字是‘文楣’,你的字是‘书楣’,师母告诉我的。”
棠珍……不!是碧微!她抬起头,望着悲鸿,目光定定的;她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
这么靠近、这么清楚地看着这个男人。又是那么突然,悲鸿打开一个行李箱,这回拿出
的居然是两根红蜡烛,还配着烛台;蜡烛不大,但那份红,却不比大红花烛逊色。悲鸿
点燃蜡烛,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他站起身,朝棠珍……不!是朝碧微走过来……那
么轻、那么柔,悲鸿先是把双手放在她肩上;不知过了多久,再把她揽进怀里:
“碧微!碧微!碧微!……就让我这么喊你一辈子!……就让我这么抱着你一辈
子……”
是房里的灯先熄了的;然后,红色的蜡烛也熄了……
这是一九一七年,五月十三日的晚上。
第二天清晨,日本籍的“博爱丸”缓缓驶离黄浦江口。徐悲鸿、蒋碧微,这对戏剧
性结合的爱侣互相依偎在船弦;回身望着那一片曾经孕育过他们的土地,两个人心中都
有说不出的感慨。
悲鸿满腔热望;虽然是到日本去,但大好前程正等着自己去开拓。他祈祷欧洲战事
早日平静,好早日转往法国,那个他梦中的艺术殿堂。
碧微则是憧憬着属于成熟女人的田园,祷祝自己在心爱男人的呵护下,好好地耕耘
一个全新的生命、全新的“家”。但是,这趟航程并没有让他们很舒服。也许是出了海、
航速加快,也许是天候突然转变、风浪加大;反正没多久,他们双双被摆平在船舱里。
晕船的滋味还真不好受!就这么晕了一个多星期,好不容易抵达长崎;再搭火车前往东
京的时候,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两腿发软。
但毕竟是到了,这离国后的第一站。
回上海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吧!
当天晚上,蒋梅笙夫妇吃了朱了洲的“生日大餐”,又看了戏;回到家里已经相当
晚了。
“嗄?这是什么?……梅笙!不得了了!快来啊!棠珍她……”
戴清波发现抽屉里的那封信,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父亲母亲大人”,落款是
“不孝女棠珍拜别”。她急忙拆开信封,还没看几个字,就喊了起来;接着是边看边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蒋梅笙也冲到房间里,抢过那封信;看着看着,眉头愈皱愈紧,也
是一脸的悲戚:
“父亲母亲大人:
跪请原谅不孝女儿,无法再承欢膝下,女儿罪过!
多年来,女儿对已许配查家之事,懵懵懂懂,不明所以;谨念双亲爱女至深,决不
至谬误失察。岂知查君心术不正,竟乃图谋欺师,欲陷父亲大人于不义,女儿断无下嫁
之理!
女儿虽经百思,终无法自处,唯有告罪双亲,涕泣拜别!望双亲切莫悲痛;养育之
恩,容女儿来世再报!
不孝女棠珍敬叩”
看完信,蒋梅笙和妻子一样,整个人摊在那儿。
“这可怎么办?我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拋下爹娘!……你怎么可以想不开!你
可以告诉娘,让娘替你想法子、替你做主啊……”
戴清波几乎立刻认定女儿留书出走,是要去寻短见;她哭得更伤心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哟!我的棠珍!……娘的乖女儿……”
蒋梅笙听仔细了,才明白妻子是朝哪个方向想;他微微一楞,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你是说,……女儿她……她想不开……她要……”
“是啊!那一天她听说查家二少爷……的那档子事,当时就躲在房里哭得像什么似
的。……她说,她死也不嫁,你看看!她留下这封信,信上写的不就是那个意思?我的
女儿哟!”
戴清波秉性温和,平日遇到不顺遂的事,总能够静下心来处理;但女儿留下这么一
封信,教她怎能安得下心?她歇斯底里地捶着梳妆台。蒋梅笙毕竟比较沉得住气;他把
信再看了一遍,仔细琢磨着每一个字。看了又看,事情好象不那么严重;女儿似乎并没
有寻死的念头,信里并没有提到任何相关的字眼。蒋梅笙脸上稍稍开朗了一些:
“先别瞎猜!我看,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你再看看,她信上只是说,她不想嫁给
姓查的,她只说是‘拜别’……也许……”
“嗄?……难不成,她是在跟咱们寻开心……是……离家出走?”
“只能往好处想!你先别急,让我再仔细想想看!”
蒋梅笙极其敏锐;方向对了,线索就有了:
“最奇怪的是了洲!他怎么突然拉着咱们出去给他过生日?还有,吃饭的时候,我
问起悲鸿哪一天走的,他支支吾吾的,那么要好的朋友,怎么答不上来?……嗯……这
悲鸿……”
突然,蒋梅笙心里有了谱,他拉着妻子:
“走!找了洲去!”
戴清波虽然没有破涕为笑,但心里一下子舒坦了许多;拿起皮包,跟在丈夫后面,
两个人几乎是跑了出去。
“……绝对没这回事!我跟棠珍都多久没见面了!”
朱了洲一看到先生跟师母半夜里来找他,心里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在他早有准
备,想好了对策,那就是“绝不认帐”。
“了洲!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这实在太巧了!你从来没陪我们出去过,偏偏今
天,了洲!看在你师母急得快发疯的分上,你要是知道个什么动静,可别瞒着!而
且……”
“而且这悲鸿!什么时候出国的,连咱们都不知道,这太不可思议!连你这儿都没
消息……了洲!你说,我们能不往这上面想吗?”
戴清波其实是想说,八成是你朱了洲跟他们串通好了的!还没见到朱了洲之前,二
老在路上愈想愈可疑,愈想也愈肯定;这里头一定有文章!而且,幕后主使的应该就是
悲鸿!
“还有,悲鸿自己已经有过两次离家出走的经验啦!这一年来,他跟棠珍老是在一
起,我虽然也挺喜欢他,但……这不一样啊!棠珍是已经订了亲的人!万一她真是跟悲
鸿跑了,你说,我跟她爹……这两张老脸往哪儿摆?我们怎么跟查家交代!”
“了洲!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先生,我只再问你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棠珍到哪儿去
了?”
“我可以发誓!我绝不知道!我要是有一丁点的撒谎,我就给……给炸弹炸死!”
朱了洲唱做俱佳,果真手指着天、发下重誓;二老没辄了!
“唉!好吧!可要是你知道了,千万立刻通知我们!还有,悲鸿要是有消息,你也
知会一声!”
“一定!一定!”
送走了先生和师母,朱了洲这才喘了口大气。幸好,他发那个毒誓的时候,先生和
师母没看见他藏在桌子底下的一个动作;刚才他边发誓,边用脚丫子偷偷在地上画了两
个叉叉。因为人家说,这叉叉一画,发过的誓就不算数……
当天晚上,蒋梅笙夫妇一夜没睡;除了着急女儿的下落,还得多方考量,如何因应
这么一件大事。万一棠珍真是跟着徐悲鸿出走,这是“私奔”,是不得了的事;亲友之
间固然会到处流言蜚语,查家那儿更是无法交代。
夫妇俩绞尽脑汁,认为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看笑话;不如将计就计,就说女儿到苏
州探望义父,突然得了重病。万一证实棠珍真的是出走,或是一直没消息,则干脆对外
放话,说女儿病情恶化,死在义父家了。第二天一早,戴清波赶到苏州,去找蒋梅笙的
结拜兄弟吴绂卿商量。吴绂卿心思细密,足智多谋,又是棠珍的义父;听了整个事情经
过,稍一思量,心里有了更周到的安排:
“嫂子!您跟梅笙兄的想法大致可行,不过,光是放消息是不够的,主要还是查家
那边……您想想,这么大的一件事,他们是不是会这么轻易就相信?就算会吧,棠珍跟
他们家二少爷订亲那么多年了,在名义上早就是查家的人,万一他们依照古老习俗,要
求替棠珍办丧事,甚至要棠珍归葬在他们家的祖坟,那该如何是好?”
戴清波眉头一皱,愣住了;她跟蒋梅笙压根没想到这一层:
“那该怎么办呢?”
“依我的意见,这件事得尽量做得天衣无缝;要瞒,也得瞒得无懈可击!首先,我
陪你去订一口棺材,等送来了,我会暗地里在里头放一些石块之类的东西,再雇人抬到
附近庙里,这才开始对外头说棠珍得了急症,猝然病故,暂厝在这儿。再过个几天,就
说经过问卜,已经就地安葬了。这中间,就算查家他们闻讯赶来庙里,也只能烧个香,
祭拜了事,嫂子!您看如何?”
“就照您的意思吧!我也六神无主了!唉!冤孽哟!”
这件事就这么瞒天过海地交代过去了;不过,毕竟过于突兀,蒋家在宜兴的亲友,
以及查家的上上下下,多少还是有点怀疑。
日本东京的一间小屋子里,蒋碧微和徐悲鸿坐在榻榻米上。两个人面对面而坐,中
间是一张矮得不能再矮的木几;一个方形的漆盘上面搁着一小桶白米饭和两碟菜、一碗
汤。这是他们的什餐,房东太太刚送来的;悲鸿皱起眉头:
“又是这淡而无味的日本饭菜!唉!”
“好歹总得吃,其实,我倒不在乎菜色怎么样,就是这吃饭的地方跟摆设,让我受
不了!坐在地板上,得弯腰驼背就着矮桌子吃,悲鸿,我看过不了几个月,我准像个老
太婆了!”
碧微比较能够随遇而安,但她对这个“餐厅”实在不敢恭维。他们在东京的小窝,
是跟三个中国留学生一块儿分租的。房东太太人很好,是典型的日本家庭主妇;房客的
三餐都由她供应,包在房租里头。来到东京,悲鸿和碧微学着适应这儿的一切。出门在
外,当然不如在家舒服;就拿悲鸿来说,他觉得自己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