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雪情-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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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还没有……”
碧微还是一副相当冷静的表情;接着,她像是在追忆着什么:
“我只是有太多的感叹!……悲鸿他……实在欺人太甚!”
“所以刚才我说,他实在太过分……”
碧微似乎没有听见郭有守的刻意附和。她的眼神是虚渺的,也是深沉的;她在追忆
着什么:
“你是知道的,二十年前,我以一个几乎大门不迈的十八岁闺女,瞒着父母跟他跑
到日本去,后来又到处流浪,吃了多少苦,捱过多少穷得没饭吃的日子,甚至把母亲给
我的镯子都当了,还为他生儿育女……”
“我知道!这些事情,几个老朋友都知道!你为了悲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在那些年的苦日子里,他至少骨子里还认我这个
妻子,要是有谁不承认我是徐悲鸿的太太,他受得了吗?可是到了今天,他用的是‘脱
离同居关系’这几个字!他这是什么样的居心?”
“这……”
郭有守明白了,碧微确实没有动怒,而是伤心欲绝;一个人伤心到了绝顶的程度,
是会变得麻木的、痴呆的、反常的。那就是碧微这会儿的表情……
“对悲鸿,我是太了解了!他是想就此撇掉他的一切责任!”
“嗄?……”
郭有守愣住了,他绝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因果与恩怨;如果事情真如同碧微
所猜想的,那就极端地不单纯了。不仅仅是事情不单纯;悲鸿这么做的动机更不单纯!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回给悲鸿的信上说,他不是法官、也不是律师,这句带
着点讽刺意味的玩笑话,此刻应验了。
这几个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都约略知道当年碧微跟悲鸿出走的故事,但任谁也
不会去想,这对亡命鸳鸯后来到底结婚了没有?一对男女在一起二十年,生了一男一女,
谁会去问他们结了婚没有?或者是问他们“办了结婚手续没有”?那还真是法官或律师
问的话,当两个人有一天要打官司的时候……不只是别人,就连碧微自己这会儿也被悲
鸿的招数困住了;她眼睛里带着寒光,冷冷地丢出这么两句话:
“这件事,将来我睡到了棺材板上都忘不了!……他算是做尽做绝了!”
郭有守背脊上也感到冷飕飕的;他心里想,如果悲鸿真有这种居心,那确实是太过
分了!
在桂林这边,广告注销来之后,沉宜甲受了悲鸿之托,当天上什就捧着报纸来到孙
韵君家里。孙老太太上街买菜,孙韵君也上班去了;她在广西省政府的工作是悲鸿托人
安插的。一进门,孙韵君的父亲就没给沉宜甲好脸色看:
“沈先生!我正打算出去,所以……你有什么事请快说吧!”
沉宜甲当场就愣住了。孙老先生明明还穿著睡衣,完全不像就要出门的样子;而且,
自从悲鸿把这个当年在法国的老朋友介绍给孙家二老认识之后,沉宜甲已经跟他们很熟,
每次见面都跟孙老先生谈得很愉快,今天的气氛怎么完全变了样?
沉宜甲一边陪笑脸,一边摊开了手里的那份报纸:
“孙老伯!是悲鸿让我送这份报纸来给您……”
“哦?他自己人呢?……”
“您是问悲鸿啊?他到一所学校里演讲去了。”
“哼!我看他是不敢自己来见我,才找你这个替死鬼的!”
“孙老伯,您这是说笑话吧?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你少跟我装蒜!你不懂?要是真不懂,你会帮着他送这份报纸给我看?”
情况恐怕相当不妙,显然孙老先生已经看到了报上的那则启事,而且八成心里很不
以为然。既然如此,干脆直说了吧!沉宜甲硬着头皮、清清嗓子:
“孙老伯!您大概是看过这报纸了,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悲鸿的意思是,他已
经把……家里的事……解决了;他说,他跟韵君情投意合,又都对艺术有着高度热爱,
希望孙老伯能同意他们的婚事……”
“不行!我绝不答应!”
完了!孙老先生如此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这情况还真不只是相当不妙,简直是完
了!沉宜甲摸了摸脑袋:
“孙老伯!……您也看得出来,悲鸿不但非常爱韵君,对您二老也是百般尊敬,无
微不至,如果有这么一个好女婿……”
“沈先生!我一向很敬重你,但也请你自爱自重!你忠于好友之托,我不便说什么,
但有些事你必须分辨清楚。没错!徐先生确实对我们很周到,把我们从长沙接到桂林来,
连我女儿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的,但如果你也以为这是他的恩、以为我就得把女儿嫁给他,
才算报了这个恩,那我要不客气地连你也骂进去!你跟他一样胡涂!一样浑蛋!”
沉宜甲被骂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满脸通红,呆呆地站着。孙老先生大概也觉得这
个年轻人挺冤枉的,朋友的忙没帮上,反而吃了一顿排头;他稍稍把语气放得缓和了些:
“沈先生!我只能告诉你,徐先生跟我女儿是师生关系,要打破这层关系,我是绝
不允许的!现在请你回去,把这些话转告徐先生!对不起,我要准备出去了!”
沉宜甲,这个一直是古道热肠的人,只能摸摸鼻子,告退出来。没几天,孙老先生
夫妇带着女儿离开了桂林。
没多久,悲鸿也离开了桂林,在邻近贵州省边界的一个小村庄隐居了一阵子;然后,
他兴起了出国义卖画作、为国捐输的念头,他去了新加坡。
迁都的浩大工程陆陆续续进行着,一九三八年夏天以后,已经大致就绪。道藩在紧
锣密鼓阶段奔波于汉口和重庆之间;除了公务,他当然也尽量安排时间在重庆家里和妻
子女儿相聚。此外,道藩还得抽空到“光第”看看碧微和她的两个孩子。
事业上有成就的男人,工作的忙碌是必然的;而当他又有着两份爱情需要付出和收
受的时候,时间上和精神上的透支更是绝对无法避免。道藩原来就瘦削的面孔,似乎显
得更憔悴了些。
对素珊,道藩有着很深的一份爱;对这个远从法国到中国来嫁给自己的妻子,他还
有着一份责任。而对碧微,道藩曾经暗恋、也单恋了那么多年,一旦突破了她有心筑起
的藩篱,彼此间的那份爱更是奔泻而出。
道藩终于也开始在重庆办公了;这是一个全新的处境,他必须试着去自我调适。这
跟碧微在南京住在道藩家里的最后一段日子不同,跟两地相思的三个月不同,跟奔波于
汉口、重庆之间的情况也不同。
当然,道藩还是只能偶尔来到“光第”,表面上探望的对象是这儿所有的人,有时
候他还带着素珊母女。这段时间,道藩和碧微多半还是靠着通信互诉衷情。一个炎热的
晚上,坤生、同弟带着伯阳和丽丽出去看电影,“光第”里其它两户人家也不在,道藩
却翩然出现了。
两个人在屋子外面走廊上的帆布椅子上坐着;避开屋子里的闷热,也可以避开可能
会有的闲言闲语,万一有人突然回来的话。碧微前一阵子开始在国立编译馆上班,还兼
着复旦大学的课;道藩关切地叮咛着:
“千万别太累了自己!这些年你在家里待惯了,我怕你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再累也比不上你!也不瞧瞧你自己,更瘦了!”
道藩笑了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面颊。碧微也不自觉地笑了;沉默了片刻,她长长
地叹了口气:
“最近我想得很多,人跟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当彼此之间还有着爱的时候,你关
心他、他心疼你,说出来的话让别人听了都觉得肉麻;可是一旦这爱褪色了,不见了,
就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真有这么多感触?”
“所以我有次在信上告诉你,有时我真怀疑人的持久性……好象你回信里还很不以
为然!”
“那倒也不是。我是说,每个人的个性不一样,每个人对感情的价值观也不一样。”
“但我对人的持久性还是存疑!道藩!让我坦白问你,你也坦白回答我,假如……
我是说假如,你当年娶的是我,你认为十几年之后的现在,你对我的感情一点也不会褪
色、一点也不会变质吗?”
道藩被这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问题问住了;他抬起头,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
像是陪着碧微在等他的回答。
“如果你回答不出来,我用另外一个问题问你。你觉得自己对素珊的爱,一直都没
变吗?”
这个当然只是前一个问题的翻版,道藩还是没有回答。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也有十年了吧!”
碧微又带出这么一句话,然后也沉默了。
她记得在写给道藩的一封信上曾经深深感叹过,为什么这不只一篇的爱的故事,总
是三角形的?为什么自己的角色换来换去,总跳不出这种三角形?
碧微伸出手,握住道藩的;她又一次仰天长叹。
第十六节
一九三八年十月底的一个傍晚,两座滑竿载着两个风尘仆仆的乘客在街头问路;显
然连这滑竿都是在大老远的地方雇着来的,滑竿夫也找不到地址。好心的路人带着浓浓
的四川口音指着前面:
“到了下一个路口,向左边转,走几步,再看到的那个路口,就是那一条了!……
现在改名字啦!以前叫做渝简马路,现在叫做‘国府路’,国民政府搬来我们四川了
嘛!”
“谢谢你啊!”
改路名了,怪不得找不到,滑竿上年长的乘客对路人笑着答谢;心里想,四川人挺
热情的。两座滑竿一前一后照着路线往前走;突然,对街传来几声呼喊:
“外公!……外公!”
年长的乘客张大眼睛望过去,立刻高兴得直挥手:
“伯阳!……丽丽!”
没错,年长的乘客正是蒋梅笙;另外一个是蒋家的世交、当年在北京帮助过碧微和
悲鸿的华林。伯阳和丽丽刚放学,佣人史坤生从学校接他们回来。两个孩子高兴极了,
匆匆跑过马路;蒋梅笙在滑竿上直喊:
“别跑!小心车子!”
跑得真快,两个孩子都气喘吁吁的:
“外公!我来带路!”“外公!妈妈说你今天要来,我跟哥哥昨天晚上都高兴得睡
不着觉!”
“真的吗?丽丽!”
“是真的!”
老人家从滑竿上伸手摸着外孙和外孙女,满意地笑了:
“哈哈……欸?伯阳!丽丽!……记不记得华伯伯?”
“记得!华伯伯好!”
“伯阳!丽丽!你们又长大了好多!”
华林上回是在上海蒋梅笙家里看到这两个孩子的;那时候他们是去外公家里度假,
都一、两年了吧?华林在滑竿上看着孩子,想起那一年悲鸿带着碧微到北京,那该有……
二十几年了吧?
晚上在“光第”,碧微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给父亲和华林接风。饭桌上,蒋梅笙一
时兴起,多半也是挥别故乡、长途跋涉之后的感触;他当场吟作了一首五言律诗,纪念
和女儿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团聚:
“迢遥八千里,间关四十辰;侨都觇富庶,赁庑远嚣尘。
难得艰危际,犹能骨肉亲;云山堪悦性,孤愤未须伸。”
吃过饭,道藩来了,他是特地来探望蒋梅笙的。在客厅里坐定之后,蒋梅笙向道藩
致谢:
“张次长!我听碧微说,您已经替我在重庆大学安排好了几堂课,真是感激不尽!”
“蒋老伯这么说就太见外了!而且,叶校长当年是您的高足,道藩只不过顺水推舟
罢了!”
重庆大学的校长叶元龙是蒋梅笙多年前在上海大同学院教书时候的学生;蒋梅笙决
定来重庆之前,碧微托道藩替父亲安排到大学里任教,道藩找上叶元龙,一谈就谈成
了……
道藩很关心上海沦陷之后教育界的情况:
“蒋老伯!听说还有不少教育界的前辈跟您一样,都想离开上海?”
“是啊!鬼子来了之后,许多学校搬到了英租界、法租界……可是哪有那么多的空
间?每间教室里都挤得不象样!有的学校根本形同虚设,挂个招牌了事,这不是名存实
亡吗?唉!作育英才的学府,一间间沦落到这种地步,我们这些为教育奉献了一生的老
头子,怎么看得下去?”
蒋梅笙感慨得眼眶都湿了;客厅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碧微看着父亲的满头白发;老人家六十七了,身体虽然一向还算硬朗,但这次从上
海逃出来,一路上的折腾,让做女儿的不忍极了。
“道藩!刚才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爹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
“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愈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