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 -李梧龄1016-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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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根据民主制度的原则, 任何政党包括共产党在内都不能自封为不可反对的(9)。共产主义社会只是一 种理想,我不反对有人持这种理想。但以此理想为据认定了现在共产党正领导 着大家走向共产主义社会,因而决不可怀疑此一理想,我是不敢苟同的。我讲 完以后,接着就又是连珠炮般的责难,虽说责问却又不许答辩。当有人问:“ 你曾说肃反是杀鸡儆猴,那末谁是鸡,谁是猴子?”时,因我已多次要求发言, 名义上主持会议的系主任王先生说:“让他讲话!”我便起立说:
“大家是鸡也是猴子。被拿出来杀的就是鸡,暂时还没有被杀的便是活猴。鸡 和活猴包括在座诸位。”
这帮仗势欺人,只管自己胡说八道骂人,不容反唇相讥的“好汉、英雄”们, 这一下可不得了啦。简直是捅了马蜂窝,全场乱作一团,几十只手指着我乱嚷。 会开至此也就散了。 ************************************************************************
(9) 我当时心里想到而还未直说的是Republic这个词就是指的废除由某个个人或 集团世袭的统治。岂能借消除阶级的空想理论为名而行恢复等级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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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数日,批判会扩大到全校范围,在登辉堂(10)举行。戏台上坐了主席团, 前排空出一段放着麦克风,我和沈天增被命令坐在第一排听训。当听到我敬重的 黄烈德和周怀恒先生(11)发言时,我简直莫名其妙啦,周大声地用他的宜兴官话 叫道:
“我想不到”他停了下来,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过一会,接着说道:
“我最好的学生”又停了一停“竟成了右派份子!”
我忍不住对身旁的沈天增说;这难道是真的吗?我多次要求发言,都被“ 不许右派放毒(12)”的呼喊制止。有一次还是主席台上的王先生说了才让我说 话。我走到麦克风前说:
“我听了半天,似乎你们在批判一个也叫李梧龄的人,可这是你们想象出来的 人,不是我。他在哪儿?… ”
等不得我说下去,便是一片疯狂喊叫。鬼使神差他们是没有闲情欣赏这点 小小的幽默的。这就是他们的所谓的说理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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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以已故李登辉校长命名的复旦大礼堂。 (11) 两位先生都教我数学,黄先生教微积分,极好。运动后期被查出少年时曾 加入过三青团而被劳改。80年代再见到他时,垂垂老矣。 (12) 用放毒一词来描述不同于官方的意见也的确够妙的了,既然是毒,当然可 以使人中毒,被如此威力无比的马列主义武装起来的又是最聪明的劳动人民居然 如此容易,竟象中了毒品一样地去相信不同的意见,以至不得不动用专政手段来 “禁止放毒”。真是妙不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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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校刊就登起骂我的“文章”了。这里我用引号是因为从文字水平 而言,这种东西根本配不上叫文章!看到校刊后,我教的数学系四位同学来到 宿舍向我致意。可他们很快便被团支部围攻,其中三人被迫认错。唯有一位女 同学赵丽珠不畏强暴,反而敢于当众和我说话。后来她受到勒令退学的迫害(13)。 她自己不低头却劝慰我不要辩论而要检讨,我答以:
“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做不到挨了板子还大呼臣罪当诛,皇恩浩大。吃了 耳光还要大呼快乐不止。”
“如你已经功成名就,作出了一番事业。那当然应该硬骨头到底。但是你 的事业还才开始,如因此夭折,岂非可惜!”她这样说。
大会以后,转入小会的阶段。十来个“积极分子”像开了发条会跳的 玩具青蛙一样围着我闹。这种批判会如果留有记录将是十分有趣的。可惜 因为完全是疯话而不可能完整地回忆出来。例如大呼小叫地令我“缴械 投降”。这又不是打仗,又如何投降?开口闭口说我向他们“进攻”了。 不按他们的意思臭骂自己就算的“进攻”了他们!整个的会议就象一群小 孩子在玩假打仗,说的胡话大概只有《爱丽思漫游奇境地》里的御前会议 可以比得上。
往往在会议开始时有人故作诚恳姿态地说;
“我们是在帮助你,你千万不要误会以为我们要打击你。”
“怎么会呢”我不无讽刺地答道“帮助和打击完全是两码事,谁也不会误 会的。你们的意思我当然明白。”
于是我便受命检讨。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我既未对任何一件事提过具体 意见,更没有写过文章、贴过大字报。就无法对某件具体的事做检讨。所有的 只是平时言谈,怎能记得?而经他们举出的又往往断章取义走了样。于是只好 泛泛而谈,说从小读的书不对,认为政治是“狙公饲狙”是“天地不仁,以万 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因此太不关心国家大事。受《民约论》 之影响很大,认为政党也不过是一个法人团体,和每一个人民应该是平等的。 根本没有学习过宪法,不知道有规定共产党领导之事,平时爱好科学喜好纯客 观地看问题等等。
其实,我和他们谈书本,他们又何尝听得懂?如果他们真的能虚心听我 的“检讨”则实际上我是在给他们上最基本的民主主义课。我总是说“过去我 错误地认为┄”,其实这些认为当然并不是错误的。例如我从孟子的民贵君轻 说到了Jefferson起草的美国独立宣言中所论述的人民和政府的关系。但他们 也根本不管我说的是什么!只等我说完就莫名其妙地、胡说八道地攻击。他们 的目的根本不是你的检讨,而是要表现其自己,妄想得到好处。狼捕到了猎物 就要撕裂它。求饶是根本没用的,但不检讨也不行。否则他们没法交代;“什 么?你们这么多人竟制服不了他!“啊呀呀,这可不得了,这可误了大事,误 了他们的前程。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当一个贼踏着垫脚石正爬墙到半空时,忽 地垫脚石倒了的狼狈不堪样子。不!不仅是狼狈,他居然愤怒起来。一个惯窃 没有偷到皮夹会比失去皮夹还要难过!
就这样,两、三天一斗地过了一个月。到了8月9日的一清早,我正在梳洗, 电话铃响了。想不到我小学时的王校长(14)打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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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她此后当了多年的中学代课老师,平反后,读过两年大学的她得到毕业 文凭。可见文凭是待遇而非学历。 (14)小学毕业后我就没有再去看望过王明玉校长,她是从电话簿中查到号码 的,足见老师对学生爱护之深。 平反后,我去看望王校长,他的丈夫周先生 也在家。谈起往事才知道周先生原是地下共产党员,曾被捕,押解途中跳火车 逃的命。但因此脱党。他说“幸亏如此,要不然的话为了这样的社会送了命, 岂能暝目!”说罢掩面,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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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样了?你要当心点呀!今天的报纸……我查电话簿…”
我赶紧下楼,从厨房窗口取来解放日报,只见第二版上大标题《李梧龄 百般咒骂共产党和新社会》。其实一个多月以来报纸已面目全非,文章可笑之 至。例如有这样的大标题《驳斥“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谬论》之类。外行当 然不能领导内行!这是普通的常识,怎么成了谬论呢?后来新闻日报的文章居 然说我出身“军阀家庭”可见胡说八道到什么程度。不过当天我看到报虽然一 笑置之,却也马上把报藏起,怕被父亲知道了会担心。后来终究瞒不住,老人 家只是笑笑说:“我的儿子虽不明利害,是非却是知道的。还不算太糊涂。” 毫无害怕之意。抗战时我家沦落在上海,他拒任伪职而失业。后来一贫如洗。 但老人家言传身教的人品使我终生受益。虽处逆境而不悔。
又有一天,新民晚报登《高教界牛、鬼、蛇、神》15一文,我的名字正 好排在第四。我哈哈大笑对一位朋友说”我可是神呢”。
我家的这位朋友名叫王湛贤笔名阿湛是新民晚报副刊编辑。常来我家看 书。曾有一次读到《水经注》中一则秦始皇去见海龙王的故事,就译成白话, 发表在副刊上。大意是:秦始皇知道海龙王有许多宝贝,很想见识见识。海龙 王于是托梦说,可以来,但不准带画家随从。然而秦始皇还是带了一位画家混 在随从中。果然,海龙王宫中琳琅满目,不胜其豪华。酒足饭饱后。秦始皇带 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上海水分开,让路而回。海龙王此时才发现问题, 知道自己被画了像!盛怒之下派出虾兵蟹将追赶而来,一路上波浪滔滔淹将过 来。可怜秦始皇只身逃命,失去了全部随行人员。海龙王相貌其丑无比,不愿 留下形象。是以后世无传。
鸣放期间,该报社长林放动员提意见。当时报界都在议论新闻自由、民办 报纸之类话题。社长又拍胸保证言者无罪。不料,林放去北京回来,得了消息。 自己马上转向不说,却仍然不动声色地继续动员鸣放!王阿湛也就放心地说了。 就此上当,打成右派。前述文章就成大罪,说成是影射共产党丑陋,不让新闻自 由云云。
阿湛后被送去青海劳改,下落不明。右派平反时新民晚报还未复刊,无人问 津。阿湛没有家室,他的姐姐曾来找我写信,多方求助,都无消息。阿湛的舅夫 是柯灵,对他也无援助。一位很有才华的文学家就此消失了。当年他送我的一本 文集,也在文革中被抄去,未能留下来。
报纸也惊动了吴剑华先生,他在学期将结束时,向我交代了考试事宜说: “我回乡去了,有事写信,就写苏北海安吴剑华收好了”。看报以后,吴先生 提前回到学校,并马上赶到我家中来规劝我小心为要。他因此参加了本可避开 的会议,会上又仗义执言说:“我是了解李梧龄的”等等。于是被人攻击,加 之他平时说了一副对联“这好、那好,牛皮最好;千错、万错,马屁不错”, 批评医务室时说了“横眉冷对同学指;俯首甘为病魔牛”。在钱孝衡等的策划 下,58年他也被打成右派。后来还了解到他被人捕风捉影地检举说他曾任美军 翻译官。事实上,他只是在读大学最后一年时,全班参加英语培训而已。还没 来得及为抗战服务就已胜利了。吴先生后来也被送去下放劳改,但为时不多, 放回后领很低的工资,教了许多课。平反后,他坚持要那检举人道歉;但那人 却抵赖不认帐。86年他退休时,又不按规定剥夺了他离休(16)的权利。经他多 次上告市委组织部,于1992年才争得此待遇,但在工资级别等方面仍被压底。
事实上80年代的平反冤案,对于造成冤案的那帮鹰犬是从没一个受惩罚 的。他们仍然往往居于高位,极尽压制之能事。
这一年的暑假,我们年级留在上海的约40余人中,却有15人被打成右派。 王兆永在党支部的会上说了对我的了解,反对对待我的方法。说那样不符合毛 主席“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的指示精神,倒反化消极因素为更消极因素了。 他因此也被打成右派。幸而是党员,未被劳改。他很快被脱去右派帽子。78年 右派问题总解决后,钱孝衡对他说:“因为你是党员,所以打你右派。因为也 要有一定比例的党员右派啊。”
物理系的同学是被打成右派最多的。这和学科学时的思维方法有关。我 同班同学们主要是在讨论等额选举是不是民主选举?胡风是不是反革命的问题 上被打成右派的。这些讨论会是在党委的策划下召开的,讨论题也是受其启发 的。可见用心之险恶。这两个问题,特别是选举,即使从字面来看也是从若干 个中选择之意。居然发明所谓等额选举之说,还标榜说是最民主的,岂非笑话! 学校中动员了一批学马列主义的研究生来做打手,真不知道这帮研究生是用什么 逻辑思维来做研究的。不过,也可以说他们的确是当代的一批“社会科学精英”, 因为他们年纪轻轻,在那时就已懂得了“上级说的就是真理”和“谁的官大就 听谁的”这样的社会主义哲学,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学到老了还是学不会。当 时物理系三年级的杨福家也是跨年级的打手之一。当有人责问他“你看来是有 背景的”时,他公然得意洋洋地说“我就是有背景的,是党指示我来和你们斗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