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3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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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理智就告诉自己,该收手了。结果那只香囊就落入了李四儿手中。
孟氏丝毫不知李四儿平日里是何等挥金如土,她只是一想到七千多两买个香囊,就觉得肉疼,越发觉得自己当初能在拍卖会上悬崖勒马,免去一番后悔,心里还挺得意。
这时候她将孟大叫来,问起孟二的情形,孟二前阵子被步军都统衙门拿去,虽然很快孟家使了点钱将人捞了出来,可是毕竟挨了一顿军棍,得静养一阵,不能当差。孟氏想起当日带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去拿人的也是隆科多,心里就更加不爽快。
待孟大回报了孟二的情形,孟氏点了点头,随意问:“咱们哥儿过了府试的事,报给石家知道了吗?石家怎么说?”
孟大是孟氏手下最得力的大管家,一切出面的事务都由他负责,闻言笑道:“石家自然有所表示,石家大爷连日里忙碌,轻易见不着人影的。但是石家二爷听说咱们哥儿过了府试,亲自过来见了哥儿一面,勉励了哥儿好些话,指点咱们哥儿的院试,还送了哥儿不少书本,并一方好砚……”
管家越是将石喻的表现说得热络,孟氏便越是不爱听,懒懒地道:“咱们哥儿也长大,以后府里就管叫大爷,人前就叫三爷。别搞得咱们家就跟矮了旁人一辈儿似的。”
说实话,她此刻甚至有点儿后悔自己当初带了石唯和石真回京认祖归宗。她将与石宏武相识的过往细细回想了一遍,心想,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依赖过石宏武,需要过石宏武,那么话说回来,石宏武只是给她带来了两个孩子的工具而已,这两个孩子究竟是姓石还是姓孟,其实都无所谓。
但是如今木已成舟,两个孩子都成了石家人,而石宏武那个驴脾气的也去了四川到岳钟琪麾下当炮膛灰,据她父亲说,这个女婿,早晚要“殉职”的,到时京里,她再和王氏撕一场,王氏那等柔弱性子,自然也只有当炮膛灰的份儿。
想到这里,孟氏觉得志得意满得很,可是冥冥间又觉得这样争来争去,自己真的累了,当下以手支颐,微微闭上眼,随口问管家:“听说喻哥儿马上也要参加会试了吧!”
“不,”孟大疑惑地问,“早先与您说过一次,二爷的业师是今年的主考,所以二爷主动避嫌了。”
“避嫌?”孟氏陡然睁眼,突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高声道:“避嫌?你说喻哥儿要避嫌?”
管家呆若木鸡,没想明白自己说的这两个字有什么好笑的。今年加试恩科,石喻拜的老师朱轼,就是今年的主考,石咏避嫌空开这一年,等明年正科的时候再考,又有什么不妥的?
“哈哈……”孟氏却笑得前仰后合的,“喻哥儿这是第几回找借口不愿参加会试了?上一回是策论还没到火候,干脆再多学一阵,这回是……是避嫌?依我看那,喻哥儿明摆着就是不敢去会试,怕在人前露出了他就是个方仲永……”
“娘,谁是方仲永?”
恰在此时,石唯进屋,听见自己的母亲这般毫不留情地批评石喻,石唯这孩子对石喻天生有种崇拜感,虽说两人接触不多,但是石喻毕竟是石唯的兄长。这次石唯过了府试,虽然有些得意,但是想想自家哥哥可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轻轻松松考过了,不止如此,人家还在同一年过了院试,十四岁的时候中了乡试。
石唯也是个考生,自然知道寒窗苦读多么不易,县试府试算不了什么,越往上才越难。此刻听母亲无端对石喻指责,说他“不敢”应试,又说他是方仲永,石唯至此终于忍不住了,径直踏上两步,道:“娘,二哥不是方仲永。二哥的老师是主考,他避嫌一回也是常理,因为明年才是正科啊!”
孟氏登时收了笑,拉下脸,冷然道:“跟你娘怎么能这样说话?去一边墙根站着去。今日的两篇策论写完了没,要你临的字临过了吗?看来你如今的课业还真不够多,竟然还有功夫与你娘来理论这些?”
石唯就说了一句话,得了孟氏反过来骂他这么些,一时心情激荡,抿着嘴靠着墙根儿站着去了,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服。
他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对哥哥成见那么大。此前石宏武与王氏是析产别居,此事的详情并未向外透露。但是石宏武一走,孟氏便在京中大肆渲染,说石宏武与王氏乃是和离,因此无人得知真相,就连石唯与石真都不知道其实母亲已经“被”降格了。外人听说了这种说辞,多数会偏向弱者,也就是王氏一家子,石唯与石真时常听到些传言,也都以为自家亏欠了二哥母子两个。
可即便如此,二哥石喻对他们兄妹的态度一直如旧。就如石唯这次过了府试,消息送到石家去,石咏没有功夫,便是石喻亲自上门相贺,并且诚挚地与石唯分享了昔日自己是怎样准备后面的院试的,还赠了石唯一些书本,和一方端砚。
石唯日常在瓜尔佳氏子弟的族学里读书,日常极少接触像石喻这样年轻而稳重,肚里又有墨水的翩翩少年郎,这人又是自己同父的哥哥,这崇拜之情是免不了的。此刻孟氏一味责罚石唯,只有推石唯离自己越来越远,而往石喻那边越靠越近而已。
至于石喻自己,他做出“避嫌”的决定,打算等一年再参加会试,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今他的水平不出意外可以摸到二甲,但是明年他一定有十足的把握,能顺利参加殿试,在金銮殿上当着天子的面作答。
经过了不少事,又得遇名师,如今石喻的心境已经完全平和,他一点儿也不急躁了,早一年晚一年,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因此如今石喻也愿意花点时间来点拨点拨昔日同窗和亲朋好友熟人。今年乡试也有恩科,不少人都是要考的。这不,石喻如今就带了个年轻人,到椿树胡同来拜见姜夫子,想问问这剩下的几个月里,姜夫子愿不愿意指点一下这一位,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姜夫子见了来人,通身的贵公子气度,但是面相却清秀,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当下请教起名姓,对方答道,姓贾名宝玉。
第358章
石咏待天色微黑了才回到椿树胡同小院里; 听说宝玉已经在此候了很久,赶紧将他迎进上房; 仔细端详; 看看这少年人经历了家中这许多事之后; 究竟有什么变化。
如今宝玉形容有几分憔悴; 身上衣饰较之以前也简朴了些,一身半旧的绸衫,加胸前佩着一枚宝玉; 并腰间挂着一只荷包以外; 再无多余饰物。
石家上房里有个小风炉,炉上顿着水。石咏见那水已经烹至鱼眼泡了; 便亲自提了壶; 替宝玉将茶沏上。宝玉坐在石咏对面,木愣愣地盯着茶碗里渐渐舒开的茶叶; 轻轻吸了一口水汽芬芳; 道:“这是……明前的龙井?”
“正是; 之前织金所拢下了‘庆余茶楼’的生意,茶楼掌柜便送了些新茶给家母。”石咏点点头,知道宝玉见惯了富贵; 这样金贵的好茶; 他不会认不出来。
果然宝玉微露唏嘘,将那茶盏托在手中,端详半日之后,才低头抿了一口; 闭着双眼,品味片刻,那一瞬间,宝玉面上出现难得的满足。他随即挺直腰板,向石咏点头示意:“多谢石大哥以如此好茶相待。”
宝玉虽然遭逢家变,但是气度与礼数依旧,态度上不卑不亢,这令石咏对他格外多生几分好感。于是石咏问:“今日去见过姜夫子了?”
宝玉默然点头。
石喻将宝玉引见给姜夫子,这是石咏的建议。在石咏看来,宝玉前次乡试失利,没有经验,身体吃不消固然是一个原因,此外也缺乏些临场前的指导。宝玉再怎么样厌恶仕途经济,四书五经他还是通读的,但是却少了昔日石喻那样“刷题”般的专门应试训练,应起考来总是有些吃亏。
石咏见了他这沉默的态度,忍不住问:“可是觉得夫子教的不合适?”
宝玉一惊,连忙双手齐摇,道:“不不不,夫子教得很好,很实用,恰恰是我最欠缺的那一些,只是……”
石咏温言问:“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我这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宝玉异常茫然地道。“以前我只是个无知小儿,天下无能第一,自忖于国于家无望,不过愿做个富贵闲人。然而此前得石大哥规劝,近日遭逢家变,我哪里还能不晓得读书上进的道理,哪里还能不晓得肩上担着的责任,只是……只是,这到底是……”
宝玉说到此处,声音哽在喉咙里,似乎便纵有千言万语,也再难说下去,“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只是这样去做的时候,依旧能听见心里的声音,宝玉,宝玉,这明明是你素日最鄙薄的……”
石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他眼前的宝玉,此刻就像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样,被他看得透彻。
宝玉终于成为了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他原本天真烂漫,崇尚天性释放,日常鄙薄经济仕途文章,可如今他却担了家族重兴的责任在肩上,将来的道路唯有中高魁、生贵子、入仕途……然而这终究是有违宝玉本心的,因此他才会这么挣扎,这么纠结,这么无助。
是不是这世上的每个人,都终将成为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个人?
石咏顿时静默了,难出一言。
宝玉却依旧低着头,道:“石大哥,旁人听了我说这些,多半要笑我,未有你还愿意听我说说,我这满腔的心事,除了你,竟不知与谁能说……”
石咏心想:哎哟喂这是他的锅。宝玉原本该有个知己的,结果自己将宝镜送了去给林姑娘,从此一路改命,一生幸福,没有再接近过宝玉。以黛玉之灵慧,当是能明白宝玉的,可是在这个时空里,宝玉始终是孤独的,无人理解的,因此也没有抗争的勇气,所以默默忍受着,被家族和命运推着,走上他不想走的路。
想到这里,石咏突然觉得该做些什么挽回一些,当即举起手中的茶碗,对宝玉说:“宝兄弟,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知你这次乡试必得高中的,在此先预祝一番。”
他见宝玉终于肯放下身段走科举出仕这一条路,便知凭他的聪慧,只要再加上一点点勤勉,乡试是一定能中的。
“此外,我还有两个字想要送给你,舍得舍得,有舍才能得,你现在所暂时舍弃的,你将来却未始不能再得到,只要你依旧能保住这一颗初心……”
宝玉情绪低落,低着头道:“我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承望将来多得些什么,只要年迈双亲不再失望,兄长担子能略轻省些,家中妻室莫再成日为我忧心便可,此生,大约该是这样碌碌地过去吧……”
岂料这时候石咏突然站起来,向前一探,将手搁在宝玉肩上,动容地说:“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你与旁人不一样,你注定名垂千古,后世注定有无数人会记住你,记住你的所思所想,记住你描绘的生活,记住你付出的艰辛。无数人会为你笔下的人物所感动,会体察你的情绪,羡慕你的清醒……甚至将来会有很多人,能够以你的作品为生。”
宝玉:……啊?
石咏猛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他太激动了,直接将曹公带入了宝玉,可是细想想,红楼一书本就有半自传的性质,因此在这个时空里,也许宝玉就是那个亲历者与记录者——
贾家虽不像史上曹家那样被一抄再抄,而是因为贾琏的努力,获得了一线生机。然而与之亲近的史家已遭噩运,王家如履薄冰,与之同出一脉的宁府更是抄得连一分家底都不剩,这些宝玉一一都看在眼里。
更有甚者,贾史王薛这几家世代鼎盛的大家庭里,已经精致如艺术一样的那些日常生活,也正在即将经历动荡、变革与磨砺,终将成为流水落花。
“我刚才说这些,是真诚地希望你能以你的眼光,将你身边的人和事都记录下来,不要忘记他们,也不要忘记你当时看待他们的心意,”石咏赶紧平复一下心情,将他的意思换了一个方式表达,“许是你这一生会身不由己,会像世人一样,勉强自己做许多不愿做的事,但是你的笔是自由的,你依旧能写,能记下生活的点滴,记下你身边人的故事。”
“我看过你的一些文字,”石咏说,“因此相信你,你会因此而有所成就。”
宝玉听见石咏这么说,脸上一红:他哪有什么入得了眼的文字?不过是几首歪诗而已。可是石咏说话的态度却那么诚挚,这令宝玉心中忽然生出些异样:或许,他真的可以?真能用这种方法实现自己,留一个真的自己在这世上?
“当然了,事有轻重缓急,”石咏这会儿想起来宝玉几个月之后就要参加乡试恩科,连忙找补回来,“我刚才说的话,你尽可以记在心上,但眼下你已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对不对?”
宝玉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