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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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家。
祥子照常去拉车,她独自在屋中走来走去,几次三番的要穿好衣服找爸爸去,心想到而 手懒得动。她为了难。为自己的舒服快乐,非回去不可;为自己的体面,以不去为是。假若 老头子消了气呢,她只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厂去,自然会教他有事作,不必再拉车,而且稳稳 当档的能把爸爸的事业拿过来。她心中一亮。假若老头子硬到底呢?她丢了脸,不,不但丢 了脸,而且就得认头作个车夫的老婆了;她,哼!和杂院里那群妇女没有任何分别了。她心 中忽然漆黑。她几乎后悔嫁了祥子,不管他多么要强,爸爸不点头,他一辈子是个拉车的。 想到这里,她甚至想独自回娘家,跟祥子一刀两断,不能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继而一 想,跟着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坐在炕头上,呆呆的,渺茫的,追想婚后 的快乐;全身象一朵大的红花似的,香暖的在阳光下开开。不,舍不得祥子。任凭他去拉 车,他去要饭,也得永远跟着他。看,看院里那些妇女,她们要是能受,她也就能受。散 了,她不想到刘家去了。
祥子,自从离开人和厂,不肯再走西安门大街。这两天拉车,他总是出门就奔东城,省 得西城到处是人和厂的车,遇见怪不好意思的。这一天,可是,收车以后,他故意的由厂子 门口过,不为别的,只想看一眼。虎妞的话还在他心中,仿佛他要试验试验有没有勇气回到 厂中来,假若虎妞能跟老头子说好了的话;在回到厂子以前,先试试敢走这条街不敢。把帽 子往下拉了拉,他老远的就溜着厂子那边,唯恐被熟人看见。远远的看见了车门的灯光,他 心中不知怎的觉得非常的难过。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来的光景,想起虎妞的诱惑,想起寿日晚 间那一场。这些,都非常的清楚,象一些图画浮在眼前。在这些图画之间,还另外有一些, 清楚而简短的夹在这几张中间:西山,骆驼,曹宅,侦探……都分明的,可怕的,联成一 片。这些图画是那么清楚,他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茫然,几乎象真是看着几张画儿,而忘了自 己也在里边。及至想到自己与它们的关系,他的心乱起来,它们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转,零乱 而迷糊,他无从想起到底为什么自己应当受这些折磨委屈。这些场面所占的时间似乎是很 长,又似乎是很短,他闹不清自己是该多大岁数了。他只觉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厂的时候 来,老了许多许多。那时候,他满心都是希望;现在,一肚子都是忧虑。不明白是为什么, 可是这些图画决不会欺骗他。
眼前就是人和厂了,他在街的那边立住,呆呆的看着那盏极明亮的电灯。看着看着,猛 然心里一动。那灯下的四个金字——人和车厂——变了样儿!他不识字,他可是记得头一个 字是什么样子:象两根棍儿联在一处,既不是个叉子,又没作成个三角,那么个简单而奇怪 的字。由声音找字,那大概就是“人”。这个“人”改了样儿,变成了“仁”——比“人” 更奇怪的一个字。他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再看东西间——他永远不能忘了的两间屋子——都 没有灯亮。
立得他自己都不耐烦了,他才低着头往家走。一边走着一边寻思,莫非人和厂倒出去 了?他得慢慢的去打听,先不便对老婆说什么。回到家中,虎妞正在屋里嗑瓜子儿解闷呢。 “又这么晚!”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好气儿。“告诉你吧,这么着下去我受不了!你一出去就 是一天,我连窝儿不敢动,一院子穷鬼,怕丢了东西。一天到晚连句话都没地方说去,不 行,我不是木头人。你想主意得了,这么着不行!”祥子一声没出。
“你说话呀!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么着?你有嘴没有?有嘴没有?”她的话越说越快, 越脆,象一挂小炮似的连连的响。祥子还是没有话说。
“这么着得了,”她真急了,可是又有点无可如何他的样子,脸上既非哭,又非笑,那 么十分焦躁而无法尽量的发作。“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你在家里吃车份儿行不行?行不 行?”“两辆车一天进上三毛钱,不够吃的!赁出一辆,我自己拉一辆,凑合了!”祥子说 得很慢,可是很自然;听说买车,他把什么都忘了。
“那还不是一样?你还是不着家儿!”
“这么着也行,”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着车的问题而来,“把一辆赁出去,进个整天的 份儿。那一辆,我自己拉半天,再赁出半天去。我要是拉白天,一早儿出去,三点钟就回 来;要拉晚儿呢,三点才出去,夜里回来。挺好!”她点了点头。“等我想想吧,要是没有 再好的主意,就这么办啦。”
祥子心中很高兴。假若这个主意能实现,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的车。虽然是老婆给买 的,可是慢慢的攒钱,自己还能再买车。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出来虎妞也有点好处,他居 然向她笑了笑,一个天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仿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笔勾销,而笑着换了个 新的世界,象换一件衣服那么容易,痛快!
十七
祥子慢慢的把人和厂的事打听明白:刘四爷把一部分车卖出去,剩下的全倒给了西城有 名的一家车主。祥子能猜想得出,老头子的岁数到了,没有女儿帮他的忙,他弄不转这个营 业,所以干脆把它收了,自己拿着钱去享福。他到哪里去了呢?祥子可是没有打听出来。
对这个消息,他说不上是应当喜欢,还是不喜欢。由自己的志向与豪横说,刘四爷既决 心弃舍了女儿,虎妞的计划算是全盘落了空;他可以老老实实的去拉车挣饭吃,不依赖着任 何人。由刘四爷那点财产说呢,又实在有点可惜;谁知道刘老头子怎么把钱攘出去呢,他和 虎妞连一个铜子也没沾润着。
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没十分为它思索,更说不到动心。他是这么想,反正自己的力气 是自己的,自己肯卖力挣钱,吃饭是不成问题的。他一点没带着感情,简单的告诉了虎妞。 她可动了心。听到这个,她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将来——完了!什么全完了!自己只好作一 辈子车夫的老婆了!她永远逃不出这个大杂院去!她想到爸爸会再娶上一个老婆,而决没想 到会这么抖手一走。假若老头子真娶上个小老婆,虎妞会去争财产,说不定还许联络好了继 母,而自己得点好处……主意有的是,只要老头子老开着车厂子。决没想到老头子会这么坚 决,这么毒辣,把财产都变成现钱,偷偷的藏起去!原先跟他闹翻,她以为不过是一种手 段,必会不久便言归于好,她晓得人和厂非有她不行;谁能想到老头子会撒手了车厂子 呢?!
春已有了消息,树枝上的鳞苞已显着红肥。但在这个大杂院里,春并不先到枝头上,这 里没有一棵花木。在这里,春风先把院中那块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儿,从秽土中吹出一些 腥臊的气味,把鸡毛蒜皮与碎纸吹到墙角,打着小小的旋风。杂院里的人们,四时都有苦 恼。那老人们现在才敢出来晒晒暖;年轻的姑娘们到现在才把鼻尖上的煤污减去一点,露出 点红黄的皮肤来;那些妇女们才敢不甚惭愧的把孩子们赶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们才敢 扯着张破纸当风筝,随意的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儿冻得裂开几道口子。但是,粥厂停 了锅,放赈的停了米,行善的停止了放钱;把苦人们仿佛都交给了春风与春光!正是春麦刚 绿如小草,陈粮缺欠的时候,粮米照例的长了价钱。天又加长,连老人们也不能老早的就躺 下,去用梦欺骗着饥肠。春到了人间,在这大杂院里只增多了困难。长老了的虱子——特别 的厉害——有时爬到老人或小儿的棉花疙疸外,领略一点春光!
虎妞看着院中将化的冰,与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闻着那复杂而微有些热气的味道,听 着老人们的哀叹与小儿哭叫,心中凉了半截。在冬天,人都躲在屋里,脏东西都冻在冰上; 现在,人也出来,东西也显了原形,连碎砖砌的墙都往下落土,似乎预备着到了雨天便塌 倒。满院花花绿绿,开着穷恶的花,比冬天要更丑陋着好几倍。哼,单单是在这时候,她觉 到她将永远住在此地;她那点钱有花完的时候,而祥子不过是个拉车的!
教祥子看家,她上南苑去找姑妈,打听老头子的消息。姑妈说四爷确是到她家来过一 趟,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来是给她道谢,二来为告诉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 玩去。他说:混了一辈子而没出过京门,到底算不了英雄,乘着还有口气儿,去到各处见识 见识。再说,他自己也没脸再在城里混,因为自己的女儿给他丢了人。姑妈的报告只是这一 点,她的评断就更简单:老头子也许真出了外,也许光这么说说,而在什么僻静地方藏着 呢;谁知道!
回到家,她一头扎在炕上,门门的哭起来,一点虚伪狡诈也没有的哭了一大阵,把眼泡 都哭肿。
哭完,她抹着泪对祥子说:“好,你豪横!都得随着你了!我这一宝押错了地方。嫁鸡 随鸡,什么也甭说了。给你一百块钱,你买车拉吧!”
在这里,她留了个心眼:原本想买两辆车,一辆让祥子自拉,一辆赁出去。现在她改了 主意,只买一辆,教祥子去拉;其余的钱还是在自己手中拿着。钱在自己的手中,势力才也 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来;万一祥子——在把钱都买了车之后——变了心呢?这不能不 防备!再说呢,刘老头子这样一走,使她感到什么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谁也不能准知道,顶 好是得乐且乐,手里得有俩钱,爱吃口什么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惯了零嘴的。拿祥子挣来的 ——他是头等的车夫——过日子,再有自己的那点钱垫补着自己零花,且先顾眼前欢吧。钱 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会永远活着!嫁个拉车的——虽然是不得已——已经是委屈了 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钱,而自己袋中没一个铜子。这个决定使她又快乐了点, 虽然明知将来是不得了,可是目前总不会立刻就头朝了下;仿佛是走到日落的时候,远处已 然暗淡,眼前可是还有些亮儿,就趁着亮儿多走几步吧。
祥子没和她争辩,买一辆就好,只要是自己的车,一天好歹也能拉个六七毛钱,可以够 嚼谷。不但没有争辩,他还觉得有些高兴。过去所受的辛苦,无非为是买上车。现在能再买 上,那还有什么可说呢?自然,一辆车而供给两个人儿吃,是不会剩下钱的;这辆车有拉旧 了的时候,而没有再制买新车的预备,危险!可是,买车既是那么不易,现在能买上也就该 满意了,何必想到那么远呢!
杂院里的二强子正要卖车。二强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儿小福子——十九岁——卖给了一个 军人。卖了二百块钱。小福子走后,二强子颇阔气了一阵,把当都赎出来,还另外作了几件 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齐整的。二强嫂是全院里最矮最丑的妇人,*聊悦牛笕铮*头上没有 什么头发,牙老露在外边,脸上被雀斑占满,看着令人恶心。她也红着眼皮,一边哭着女 儿,一边穿上新蓝大衫。二强子的脾气一向就暴,卖了女儿之后,常喝几盅酒;酒后眼泪在 眼圈里,就特别的好找毛病。二强嫂虽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饱饭,可是乐不抵苦,挨揍的 次数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二强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车。于是买了副筐子,弄了 个杂货挑子,瓜果梨桃,花生烟卷,货很齐全。作了两个月的买卖,粗粗的一搂账,不但是 赔,而且赔得很多。拉惯了车,他不会对付买卖;拉车是一冲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 倒;作小买卖得苦对付,他不会。拉车的人晓得怎么赊东西,所以他磨不开脸不许熟人们欠 账;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来。这样,好照顾主儿拉不上,而与他交易的都贪着赊了不 给,他没法不赔钱。赔了钱,他难过;难过就更多喝酒。醉了,在外面时常和巡警们吵,在 家里拿老婆孩子杀气。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为酒。酒醒过来,他非常的后悔,苦 痛。再一想,这点钱是用女儿换来的,白白的这样赔出去,而且还喝酒打人,他觉得自己不 是人。在这种时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恼交给了梦。
他决定放弃了买卖,还去拉车,不能把那点钱全白白的糟践了。他买上了车。在他醉了 的时候,他一点情理不讲。在他清醒的时候,他顶爱体面。因为爱体面,他往往摆起穷架 子,事事都有个谱儿。买了新车,身上也穿得很整齐,他觉得他是高等的车夫,他得喝好茶 叶,拉体面的座儿。他能在车口上,亮着自己的车,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