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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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 揣着那象块冰似的小筒。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 臭的烟卷的干烟。饶这么样,窗上还冻着一层冰花。喝茶的几乎都是拉包月车的,有的把头 靠在墙上,借着屋中的暖和气儿,闭上眼打盹。有的拿着碗白干酒,让让大家,而后慢慢的 喝,喝完一口,上面咂着嘴,下面很响的放凉气。有的攥着卷儿大饼,一口咬下半截,把脖 子撑得又粗又红。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还没停过脚, 身上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听到这两 句,马上都静了一会儿,而后象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连 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匀出能调动舌头的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 跳了起来:“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在还 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 妈的冻裂了,一劲*姆牌弊戳舜*家一眼,点了点头,又咬了一截饼。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 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了什么。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 平。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象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 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的话中吸收些生命的苦 味,大家都苦恼,他也不是例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 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膊嘴。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打成一气,大家都是苦朋 友,虽然他一言不发,也没大关系。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 就发不了财。今天仿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 的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大家几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 么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①。茶馆的伙计半急 半笑的喊:“快着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不够 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 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象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 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了 句:“沏一壶。”
这个茶馆一向是包月车夫的聚处,象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的。
大家看着他,都好象感到比刚才所说的更加深刻的一点什么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 平日,总会有一两个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一个 出声的。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的头慢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了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茶馆掌柜的有经验,拦住了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的脖领解开,就地 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的脖子那 溜儿听了听,自言自语的:“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子的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 家好似都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 摔死的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的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象 漆过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
“喝点水!”掌柜的对着他耳朵说。
“啊?”老车夫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掌柜的说,松开了手。大家几乎都跑了过来。
“哎!哎!”老车夫向四围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劳诸位的驾!”说得非常的温柔亲切, 绝不象是由那个胡子拉碴的口中说出来的。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三四个人忙着往起搀 他。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又那么温和的说:“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 不要紧!”他脸上虽然是那么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
大家似乎全动了心。那个拿着碗酒的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 着些泪:“来,来二两!”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点醉意,可 是规规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车夫面前:“我的请,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瞒您说,拉包 月就是凑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样!您横是快六十了 吧?”
“还小呢,五十五!”老车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儿。我呀,哎,肚子空;就 有几个子儿我都喝了酒,好暖和点呀!走在这儿,我可实在撑不住了,想进来取个暖。屋里 太热,我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了。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的驾!”
这时候,老者的干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象发 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大家看着他,仿佛唯恐他走 了。祥子始终没言语,呆呆的立在那里。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 跑回来,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 然后,坐在原位,低下头去,仿佛非常疲倦。“哎!”老者象是乐,又象是哭,向大家点着 头。“到底是哥儿们哪!拉座儿,给他卖多大的力气,临完多要一个子儿都怪难的!”说 着,他立了起来,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几乎是一齐的喊出来。
“我叫小马儿去,我的小孙子,在外面看着车呢!”“我去,您坐下!”那个中年的车 夫说,“在这儿丢不了车,您自管放心,对过儿就是巡警阁子。”他开开了点门缝:“小马 儿!小马儿!你爷爷叫你哪!把车放在这儿来!”
老者用手摸了好几回包子,始终没往起拿。小马儿刚一进门,他拿起来一个:“小马 儿,乖乖,给你!”小马儿也就是十二三岁,脸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圆,鼻子冻得通 红,挂着两条白鼻涕,耳朵上戴着一对破耳帽儿。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过包子来,左手 又自动的拿起来一个,一个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孙子的头上,一手拿起个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爷 爷吃两个就够,都是你的!吃完了,咱们收车回家,不拉啦。明儿个要是不这么冷呀,咱们 早着点出车。对不对,小马儿?”
小马儿对着包子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爷爷吃三个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头 把爷爷拉回家去!”“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头咱们还是走着,坐在车上冷 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儿,把杯中的酒喝干,等着小马儿吃净了包子。掏出块破布来,擦了 擦嘴,他又向大家点了点头:“儿子当兵去了,一去不回头;媳妇— ”
“别说那个!”小马儿的腮撑得象俩小桃,连吃带说的拦阻爷爷。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然后向大家低声的:“孩子心重,甭提多么要强啦!媳 妇也走了。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辆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 急。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无法!无法!”
“爷爷,”小马儿把包子吃得差不离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们还得拉一趟,明儿 个早上还没钱买煤呢!都是你,刚才二十子儿拉后门,依着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儿早上 没有煤,看你怎样办!”
“有法子,爷爷会去赊五斤煤球。”
“还饶点劈柴?”
“对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们该蹓跶着了!”说着,老者立起来,绕着圈儿向大 家说:“劳诸位哥儿们的驾啦!”伸手去拉小马儿,小马儿把未吃完的一个包子整个的塞在 口中。大家有的坐着没动,有的跟出来。祥子头一个跟出来,他要看看那辆车。
一辆极破的车,车板上的漆已经裂了口,车把上已经磨得露出木纹,一只唏哩哗啷响的 破灯,车棚子的支棍儿用麻绳儿捆着。小马儿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儿上划着,用 两只小黑手捧着,点着了灯。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声,抄起车把来,“明儿见 啦,哥儿们!”
祥子呆呆的立在门外,看着这一老一少和那辆破车。老者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语声时高 时低;路上的灯光与黑影,时明时暗。祥子听着,看着,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 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 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直到已看不见了他 们,他才又进到屋中。大家又说笑起来,他觉得发乱,会了茶钱,又走了出来,把车拉到电 影园门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空中浮着些灰沙,风似乎是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 空中微颤。地上并没有风,可是四下里发着寒气,车辙上已有几条冻裂的长缝子,土色灰 白,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祥子在电影园外立了一会儿,已经觉出冷来,可是不愿再回到 茶馆去。他要静静的独自想一想。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老者的车是自 己的呀!自从他头一天拉车,他就决定买上自己的车,现在还是为这个志愿整天的苦奔;有 了自己的车,他以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个老头子!
他不肯要虎妞,还不是因为自己有买车的愿望?买上车,省下钱,然后一清二白的娶个 老婆;哼,看看小马儿!自己有了儿子,未必不就是那样。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么样的娘们不 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 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
电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点着了灯。连小棉袄也脱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 飞跑一气,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没多大关系!
十一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儿,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吗 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 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 还能象个人儿似的。在这一段里,该快活快活的时候还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过了这村便 没有这店!这么一想,他连虎妞的那回事儿都不想发愁了。
及至看到那个闷葫芦罐儿,他的心思又转过来。不,不能随便;只差几十块钱就能买上 车了,不能前功尽弃;至少也不能把罐儿里那点积蓄瞎扔了,那么不容易省下来的!还是得 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还是没办法,还是得为那个可恨的二十七发愁。
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爱怎样怎样,反正这点钱是我 的!谁也抢不了去!有这点钱,祥子什么也不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 活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U糖来,“U糖”的 声音。祥子本来盼着过年,现在可是一点也不起劲,街上越乱,他的心越紧,那可怕的二十 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连脸上那块疤都有些发暗。拉着车,街上是那么乱,地上是 那么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两气夹攻,他觉得精神不够用的了,想着这个便忘了 那个,时常忽然一惊,身上痒刺刺的象小孩儿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天气忽然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