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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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的注视他,使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个很 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然,大家为什么这样呆呆的看着他呢?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 们不拿他当个人,现在来到村子里,大家又看他象个怪物!他不晓得怎样好了。他的身量, 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过去的这些日子,无缘无故的他受尽了委屈与困苦。他从 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不象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樽游ǹ职崖*驼滑 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儿北有个较比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门可是只拦着个木栅,没 有木门,没有门楼。祥子心中一动;瓦房——财主;木栅而没门楼——养骆驼的主儿!好 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缮缮缮缮”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色… ”是表 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应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 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 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 主。祥子打定了主意:“老者,水现成吧?喝碗缮”
“啊缮”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砂有水! 哪儿来的?“
“西边缮”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
“西边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杀
“啊缮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杀
“嗯缮”老者慢慢点着头∩砂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砂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 吧?“
“哼缮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缮”老 头儿立住,呆呆的看着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们送到口外 去放青①。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缮在家里拉夏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 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缮”老者连连 的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 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缮”祥子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 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缮”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 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 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况且祥子说可以贱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 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缮”老者说了实话∩
“干脆就留下吧,瞧着办得了!”祥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头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在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 —你还是到别处吃喝吆喝去吧!”“给多少是多少I”祥子想不出别的话。他明白老者的话 很实在,可是不愿意满世界去卖骆驼——卖不出去,也许还出了别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块钱真不好说出口来,可是还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这个年头,没 法子!”
祥子心中也凉了些,二三十块?离买车还差得远呢!可是,第一他愿脆快办完,第二他 不相信能这么巧再遇上个买主儿。“老者,给多少是多少!”
“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干这一行的!”祥子说了实话。
“呕,你是拿命换出来的这些牲口!”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这不是偷出来 的;虽然和偷也差不远,可是究竟中间还隔着层大兵。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着常理 儿说。
“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 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
祥子没了主意。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可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 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的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况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 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虽然一条命只换来三十五块钱的确是少一些!就单说三条大 活骆驼,也不能,绝不能,只值三十五块大洋!可是,有什么法儿呢!“骆驼算你的了,老 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和一点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两个棒子面饼子,穿着将护到胸际 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迈到城里去!
四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热,心中迷迷忽忽,牙床上起了一溜紫 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饿了三天,火气降下去,身上软得象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这 三天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系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人家听了去。一清醒过来,他已经是“骆驼 祥子”了。
自从一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如今,“骆*铡卑谠凇跋*子” 之上,就更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姓什么了。有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不过,三条牲口才 换了那么几块钱,而自己倒落了个外号,他觉得有点不大上算。
刚能挣扎着立起来,他想出去看看。没想到自己的腿能会这样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门口 他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头上见了凉汗。又忍了一会儿,他睁开了 眼,肚中响了一阵,觉出点饿来。极慢的立起来,找到了个馄饨挑儿。要了碗馄饨,他仍然 坐在地上。呷了口汤,觉得恶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的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 一会儿,热汤象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点食,他顾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许多,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他懒 得动,可是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利落,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不过,要干净利落 就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连一个 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可是,他可怜了自己。虽然被兵们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现在一 想,一切都象个噩梦。这个噩梦使他老了许多,好象他忽然的一气增多了好几岁。看着自己 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象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他非常的难过。他不敢想过 去的那些委屈与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象连阴天的时候,不去看天也知道 天是黑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别的可爱,不应当再太自苦了。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 很软,可是刻不容缓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强壮起来似 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近似搪布①的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 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拿着 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可是他咬上了 牙。他不能坐车,从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且自 己是拉车的。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病拿住,笑话;除非一交栽 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他想,祥子 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什么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开了步。走出海甸不远,他眼前起了金星。扶着棵柳树,他定了半天 神,天旋地转的闹慌了会儿,他始终没肯坐下。天地的旋转慢慢的平静起来,他的心好似由 老远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头上的汗,他又迈开了步。已经剃了头,已经换上新衣新 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一气他走到了关厢。看见 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 想爬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 他的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 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 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亮桥西 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热泪!
太阳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金光。河里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 绿藻,象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 芒,矮小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绿叶细小无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 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东边的桥上,来往的人与车过来过去,在斜阳中特别显着匆忙,仿 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只有这样的 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这样的树,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 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习的,可爱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 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 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 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 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站起来,他觉出他又象个人了。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 痛快得要喊叫出来。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 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城门洞里挤着各样的车,各样的人,谁也不敢快走,谁可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 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被门洞儿——象一架扩音机似的——嗡嗡的联成一片,仿佛 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的响。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的拨落,象条 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进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宽,那么直,他的 眼发了光,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一样亮。他点了点头。
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人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 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子里的车。人和的老板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 可不老实。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干这些营生所应 有的资格与本领——力气,心路,手段,交际,字号等等——刘四爷都有。在前清的时候, 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索。跪上铁索,刘四并没皱一皱眉,没说一个饶命。官司 教他硬挺了过来,这叫作“字号”。出了狱,恰巧入了民国,巡警的势力越来越大,刘四爷 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过去的事儿,即使黄天霸再世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了。他开了个洋车 厂子。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紧一把儿,哪里该松一步儿,他有善 于调动的天才。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骨头①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 忽忽的,仿佛一脚登在天堂,一脚登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到现在,他有六十多辆车,至 坏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车。车租,他的比别家的大,可是到三节他比别家多放着两 天的份儿。人和厂有地方住,拉他的车的光棍儿,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车份儿,交不 上账而和他苦腻的,他扣下铺盖,把人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出门外。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