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帝王业-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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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连齿木屐,多年俭素如一。
“在外面不必拘礼。”
父皇伸手过来,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这只执掌乾坤的手,强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萧允朔敛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驻在自己脸上,抬眼望去,被他鬓边新添的银丝刺痛了眼。
那白发拄杖的老人从酒铺里蹒跚走到父皇身旁,咧着缺牙的嘴:“终于等来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谬赞。”父皇难道和煦如斯,“劳烦老丈再来一坛好酒,难得今日有闲,我父子许久不曾同饮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应诺,蹒跚转身,却又拄杖回头,“是了,我那窖中还藏有一坛多年老酒,如二位贵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舍下,开坛来喝?”
父皇朗声笑,“客官莫怪,这坛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这酒铺歇业之日,喝的闭门酒。到底年岁不饶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讲紫川旧事与你听了,来来去去这些年,也只有你爱听。。。。。。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说罢,老人长长叹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叹,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终有一别,渡口的酒,也有饮尽的一日,紫川旧事终于无人再说。
“好,这坛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儿,你为老丈牵马来。”
侍从早将马都备好了。
萧允朔依言牵来,父皇亲手扶了老人上马,手抚马鬃道:“老丈,再将紫川旧事讲给这少年人听一听吧。”
钟叟笑着应允。
于是去往山间农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来,将昔年豫章王妃与江夏王曾走过这座古桥的光景,讲与并缰徐行的太子萧允朔听。
而那玄衣孤骑,已遥遥走到前面去了。
远处一缕炊烟,竹篱掩映古井,茅屋三间,山花错杂,柴犬迎门吠叫。
钟叟的家,在山脚绿竹林下。
远远听见犬吠,已有村妇出来开门,见有外客来,慌忙低头回避在门旁。
钟叟吩咐儿媳妇快快炊煮待客。
这农家院落看在萧允朔眼中别有山野闲趣,却也粗陋,却不知父皇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无尽,着了迷地四下流连,一井辘,一磨盘,一扒犁,都细细看过,难掩羡叹。
一代开国雄主,在朝在战,这般情态怕是谁也不曾见过的,连阿姊也没机缘得见呢。。。。。。萧允朔心念忽动,想起早逝的母后,不知她可曾见过这样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负手立在屋檐下呼道。
随侍在外的魏邯应声而入,“主公,属下在。”
“你将这屋顶拣一拣。”父皇抬手指了一间茅屋顶上,似乎覆顶的茅草有些塌漏。
“主公。。。。。。”魏邯却愣住,脸上讪讪,极不自在。
堂堂魏大将军,战功赫赫,武艺超卓,拣补房顶却着实不会。
父皇瞪他,“怎么,要朕教你?”
萧允朔在旁忍笑咳嗽一声,提醒父皇的自称,说漏了嘴。
钟叟倒是没听出来,只拦道:“不劳烦,不碍事,等我家小儿得闲回来再拣。”
魏邯一声也不敢抗辩,领命自去,讲将随侍护驾的禁中高手通通召来修补屋顶。
钟叟拄了杖,跟去帮着指指点点。
父皇负手,远远地皱眉看着。
萧允朔悄声问:“父皇真会吗?”
“什么?”父皇似不明所以。
萧允朔望了眼屋顶,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时说的“要朕教你。”
父皇一怔,哼了声,转头不言。
果然他也是不会的,横扫千军,马踏天阙的父皇,也修补不来一间小小茅屋。
萧允朔忍笑,将唇角忍成一弯月弧。
“要笑便笑。”父皇头也不回地说。
没等说惯的一句“儿臣知错”出口,萧允朔惊觉自己的笑声已抢了先。
这一笑竟停不下来,笑罢看见父皇峻严侧脸,也有了温和笑容。
多久没在父皇面前这样大声笑了,自成年后,渐渐成了父皇跟前的储君萧允朔,不在是母后口中柔柔的“澈儿”。
“你你笑起来最是像她。”父皇缓声道。
萧允朔垂下目光,“听舅父说,我相貌虽肖母后,性情却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宁,萧允朔不由长眉斜飞,“那日阿姊一身红衣,与贺兰氏的王子赛马,贺兰氏使诈,阿姊一怒扬鞭,竟将人抽下马来,舅父大笑道,母后少时也曾将冒犯她的两个宗室子弟,当着太后的面鞭打。”
“打得好,贺兰家的蛮子,还妄想求亲。”父皇冷哼,“打几鞭子算得什么,若以阿妩的凶悍……”
语未竟,声已黯,后半句父皇再也未说出来,就此沉默。
母后的名讳,他是极少在人前提起的。
萧允朔心下不忍,微笑着引开了话,“阿姊挂念父皇,嘱我向父皇问安。”
“她挂念的是天宽地阔,优游自在,哪有闲挂念一个无趣老头子。”父皇的语气真似一个与儿女赌气的寻常老人,萧允朔听来莞尔,却听他顿了顿语声,仿若无事般问起,“江夏王可好?”
问的是江夏王,不是舅父,这让萧允朔心中一凝。
“江夏王与昆都女王皆安好,北疆宁定,军心稳固。”萧允朔应道,“只是冬来江夏王略感了风寒,北地酷寒,颇为难耐。”
“他可有归乡之意?”父皇问得意味深长。
萧允朔揣度着他的心思,不敢妄语,只斟酌道:“未听舅父提过……江南虽常有书函信使来,舅父却从不复信。”
父皇漫不经心地一笑。
“舅父不问外事,常年闭门谢客,连亲故也少见。”萧允朔用词极慎。
“他是极聪明的人,王氏一门总不乏智者。”父皇似笑似叹,“历三朝更替而不衰,不是没有缘由。”
萧允朔思索这话,目光投向远处的魏邯,落在他的配剑上。
想起帝师曾谓,离皇权最近之处,最为凶险。
然则愚者险,勇者危,智者安,王氏百年以来,总在离皇权最近之处,不近不疏,不犯不离,广植根脉,门庭亲缘无处不在。
朝代更迭仿若剑锋钝去又新,新而又钝,剑鞘始终在手,无论执剑者何人,终须剑鞘相护。
王氏便是那剑鞘。
然而年轻储君的心中,藏有久久不得解释的迷惑。
既有如此经营,王氏何不自拥天下?
父皇自是忌惮自己的妻族,才将舅父长久外放北疆,却为何托以重兵?
这迷惑看在父皇眼中,他只寥寥地笑,“你尚年少,待朕百年后,换你坐上龙庭便懂了。”
“儿臣惶恐”
〃惶恐什么,朕也是人,岂能当真万岁万万岁?〃父皇嗤笑,“何谓寡人,朕是寡人,你亦是寡人,一姓天下之主,至高至孤至寡,一朝踏上,永无退路,子孙万世都在这条孤途上了。”
萧允朔抬目,怔怔地望着父皇,心中震动,似有万古寒气自地下悄然升起。
“只有别无退路的人,方能登临至尊。”父皇面色沉如水,静无波。“王氏则不然,他们永远留有退路,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不在位高权重,在于宠辱不惊,游刃有余。当世王氏一门,以你母后与舅父最是聪明绝顶。当年江夏王自请离京北放,不涉朝政,朕则以重兵相托,这是朕与王氏不言之契。”
萧允朔垂目聆听,心念翻沸如潮涌。
以舅父宰辅之才,父皇却将他外放北疆,明里让他手握重兵,信如肱骨,实则六军上下对父皇的忠诚,任谁也难以撼动分毫。
多年来父皇擢升寒族,贬抑世家子弟概不手软,唯独王氏以后族之尊,得明里倚重,暗里远放,果真非如此不能两全。
要革除士庶之妨,门第之弊,自有催筋动骨之痛,世家首当其冲。
王氏若在朝,势不能免当锋之痛。
以父皇待母后情深如斯,也不免计算权衡,萧允朔默然,心中倏忽掠过一个少女明净笑靥,那桓家女儿,在他面前仿佛一颗水滴,剔透莹莹。
倘若她入主东宫,做了太子妃,日后还能有多少澄澈笑容?
“此番让你代朕巡狩北疆,朕的用意,你舅父是明白的。”
父皇的话将他心神拉回。
父皇望着他,缓缓道:“朕有生之年,王氏仍是天下第一高门,朕不负你母后,日后江夏王也不会负你。”
少年储君眼尾微扬,目中清辉闪动。
父皇语声略沉,薄而锐的唇边有一丝莫测笑意,“再往后的事,天知地知,人人力不可计量。天家与外戚此消彼长之争,历代不免。在朕手里或有几十年安宁,到你手里,后世子孙手里,没有王氏也有别家,这纷争永远没有尽头。一姓一家一天下,离不了婚姻联盟,孤家寡人坐不稳江山。迟迟不册太子妃,便是要各家相争相忌。朕要让那些孤高自傲的世家门阀先遭重挫,再在你的恩威下重获荣光,日后才会服膺于新君。”
君父用心良苦至此。
凝望父皇鬓边银丝,萧允朔强抑心中震动,将唇角抿出坚毅纹线。
父子二人这般神情如出一辙。
“澈儿,你要记得朕今日的话——”父皇看着自己,唤了这声乳名,眼中含有的柔软一闪而没,转为肃然,“王氏为世家之首,立于帝侧,即便是朕也忌让三分。纵然如此,朕仍信之用之。只因将军阵前,遇敌杀敌,逆我者亡是武人手段。为君者,于绝顶处观天下,谁不觊觎,谁不忌惮,杀是杀不完的,倘若面前有拦路恶犬,只需击杀之,若有啸傲猛虎,则驯服之。你需记住,帝王术是驭人术,不是杀人术。”
萧允朔敛容屏息,眼前如有磅礴云气,万里山河随父皇这番话,无声铺展翻腾。
良久,他肃然垂首,“儿臣谨记。”
修齐治平,只在父子寥寥闲言间。
那边厢屋顶茅草已拣补一新,钟家儿媳妇煮好了风干的鹿肉,端上石桌,为客人佐酒。
陈年窖存的老酒坛子,泥封拍开,奇香熏得满园花木都要醉了,人在其中,飘飘欲仙。
素来不好酒的萧允朔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浮在山风里的酒香,未饮已陶然。
父皇抓起一只土陶酒碗抛向魏邯,“来吧,有酒同饮!”
魏邯躬身接住,也不辞让,过来拎起酒坛,逐一斟酒。
“我来。”萧允朔伸手接过酒坛,亲手为父皇斟满。
四只酒碗举起,溅起的酒花在夕阳下晶莹清冽。
父皇一倾而尽,连呼好酒。
钟叟却向萧允朔拊掌赞叹,“看不出公子也好酒力!”
但见他碗底涓滴不胜,陈年老酒直饮下去,冠玉似的脸上却从容如旧。
萧允朔只是一笑,觉察到父皇斜目一瞥间的嘉许,心中豪兴暗生。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菜款待贵客,且尝尝这鹿肉,是小儿亲手打的。”钟叟乐呵呵地举箸,却见鹿肉还未切开,忙唤来儿媳,责备她怠慢贵客。
“无妨无妨,老丈,待我来切。”父皇朗声笑,抽出不离身的短剑,寒气砭人肌骨,剑光过处,一盆鹿肉一片片匀薄。
直叫钟叟看得膛目。
父皇饶有兴趣地掂了掂手中宝剑,笑叹,“拿此物作脍,还是第二回。”
这原是母后随身之物,如今留在了父皇身边,萧允朔啼笑皆非,“敢问父亲,第一回是何时?”
父皇眼也不抬,“不可说!”
钟家儿媳呆立在侧,这才回过神来,满面窘迫地向家翁贵客赔罪,讷讷道:“方才灶上煎给阿母的药沸了,忙乱里,未顾得及……”
父皇浓眉略扬,“老丈,尊夫人也在家?”
钟叟点头,叹了口气,“在是在的,她有眼疾,出来待客,只怕要让贵客见笑的。”
父皇搁下酒碗,“老丈哪里话,既有酒肉,怎能少了主人,快请尊夫人出来。”
钟叟略踌躇,吩咐媳妇,“去吧,给你阿母添件衣再出来,起风了。”
一句叮咛,说来平常,听在萧允朔耳中却是一呆,目光斜处,但见父皇默然侧首。
钟叟老妻在媳妇搀扶下蹒跚而来。
白发蓬首的老妇人,满面堆皱,眼里生了白翳,目力衰微,到桌边摸摸索。
村妇不识礼数,木讷地陪坐一旁也无甚言语。
媳妇为她夹肉,喂给她吃,她偏了头慢慢咀嚼,口角有沫。
钟叟侧过身,颤巍巍地举起袖子一面替老妻抹去嘴边食渣,一面慢悠悠地笑,“早年我劳作,她送饭,如今老了,反将过来。”
父皇端酒在手,良久一动不动,只低声一笑,“老丈真好福气。”
萧允朔听出父皇语声隐有凄然。
“有什么福气,少年夫妻老来伴咯。”钟叟摇头笑。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父皇喃喃,念的是《女曰鸡鸣》,直望着一双白发老人,落寞失神。
酒饮未半,钟叟已醉了。
父皇将空碗顿下,命魏邯再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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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曰鸡鸣》全文如下:………………
魏邯略有迟疑,手中酒坛被父皇劈手夺过。
“澈儿,你陪朕喝。”父皇拎酒起身,头也不回走向屋前,拂袖不许旁人相随。
径直沿山间小径走了许久,直到前头无路,只得半方池塘,瑟瑟飘满浮萍枯叶。
周遭杳无人迹,林鸟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