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安嘉话-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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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按祖荫可袭七品京官,他想带我娘回京,正式步入仕途,但她完全不愿意,只想一辈子留在关外。他们分歧越来越大,最后只好决定和离,永不相见。我爹和裴家完全不知道我娘那时已有了我。”
丁洛泉有点动容,虽然朝廷律例明定夫妇可以和离,但愿意走这一步的女子实属鲜有,若能依附丈夫而活,谁人愿意自己辛苦打拼?
她低语道:“他们也曾有过两情相悦的好日子的,可是……”无论原先多好的感情,也不一定敌得过接踵而至的考验,退让妥协或快意诀别,哪一样能更容易?
丁洛泉忧虑地看着她暗下去的脸,这事终是免不了在她心里刻下一道阴影了吧?
她从袖里拿出那团瓦壶里掉下的纸,展开给他看:“艾达古大哥说,十二月裴家有人到奢莫去找我,大概是我弟弟派去的。”
“你弟弟?”一瞬间,丁洛泉醒起是那位喜欢把清秀可爱的脸端起来的状元郎,只因两人神韵太过迥异,让人很难觉察他们面容的相似之处。他不由自主地赞道:“不愧是姐弟,占据金榜一二名呢。他已认出你了?”
“嗯,只有他知道。”
可见她已不愿再惊动任何裴家的人,
她笑得难看,心里愧疚地念:对不起,子明。
不久他们便起程,走了将近一月才到达京兆郡最西端的宁丰城。
刚寻着客栈住下便听说知府下令封城,禁止出入,还派了士兵挨户巡查,扰得满城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原来回鹘战败后终于肯俯首归顺,还派使者入京请求和亲,皇帝应承了,封丹阳县主为永和公主,送亲队伍很快便会来到宁丰。
崔捷和丁洛泉猝不及防,只得滞留于此。
“知府也够无能了,非得用这种强制手段才能治城。”丁洛泉在客栈里闷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地埋怨了一句。
他正用一只红泥小壶炼药,以备日后行医之用。院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苦辛呛鼻的气味,回头望望坐在石桌旁的崔捷,她仿佛毫无感觉,药草已差不多分完,停了手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星宿,满面忧色。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时不时偷偷观察星象。
等药煮好,撤了火炭,他走近她身旁问:“你在担心什么?”她恍恍惚惚地说:“荧惑入袭紫微桓,已经很久了。”
丁洛泉骇住,连忙抬头找出那颗火红的亮星,环绕在它周围的五颗小星比平日更加闪烁不定、光芒晦暗。他虽不曾习得观象于天以占国事,却也听说紫微桓乃是“天子宫寝之位”,紫微宫中的五星对应帝星、太子、庶子、后宫、天枢,“荧惑入袭”,主天子病灾、辅臣去位之忧。
难怪她会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等知府收回封城令,他们就要走水路折往南方,只怕此生再也不会这么接近长安了。
带她走真的好吗?丁洛泉想起那把木梳,矛盾不已。
翌日,传闻公主已到了宁丰,将在她的姑母宁国公主出塞和亲时曾经住过的景仁寺歇息一日。原本牢骚满腹的民众忽又兴奋起来,一窝蜂地涌向街头,骈肩如堵,香花夹道,笑脸相迎,只盼能一窥天朝公主的真容。
鲜衣明矛的骑兵护卫下,数辆马车缓缓驶入城门,人群躁动尖叫,老成些的人嗤笑道:“傻死了,这些不过是装嫁妆的车呢!”
紧接着是笙鼓队、旌节宝伞等仪仗,执雉尾扇、偏扇、团扇的宫女都彩衣革带,丰腴颀长,只是粉敷得太厚,脸颊僵白如纸,眼里有藏不住的悲戚之意。
所以前人发了那一声叹息……哪堪桃李色,移向虏庭春。这些汉家山河方能蕴育的华姿玉颜,从此便要湮灭在塞外风烟中了。
崔捷挤在道旁,想起丹阳县主俏丽明媚的笑靥,娇胜乳燕的声音,心里一阵堵。
忽然众人都高声大叫拼力往前挤,原来其后便是一驾驷马厌翟车,青盖垂珠,红锦帷幕,白铜饰奢华靡极,二铃在轼,四鸾在横,四名驾士清一色黑衣红缨,魁梧整肃、举动一致,自有一种逼人气派。
紧跟车旁的一骑英武老将更能直接证明这就是公主的马车了,崔捷不认得他是谁,车上的帷幕遮得严实无缝,却也足够令大家喜若癫狂。
马车越驶越近,崔捷蓦地望见后面突兀的一骑,行走得恁般随意,又不跟在队列中,马上那坐得笔直的红衫女子素颜朝天,似乎没什么表情,双眼不停地两边扫视,仿佛周遭一切都逃不出她的眼底。旁人只顾抢看公主的马车,只有崔捷欲退不退,这一反差立时被那人捕捉到了,她脸上忽然神采大增,定眼望向这方。
崔捷有点慌,就犹豫了那一刻,人潮已涌上来把她推到后面,她这才清醒了一点,连忙远远离开那里。这日人们都倾城而出迎接公主,其他街巷空无一人,她迷茫地不知走了多久,心里纷乱如麻,忍不住止步回望。
片刻后,街的那一端有一抹红影飞速奔来,轻灵飘逸,无声无息地霎时便来到她面前,欣喜地叫:“崔大人!”
“蕖英姑娘……”
“太好了,你没事。”蕖英脸上有“谢天谢地”的感激神情,一边微笑着瞟了瞟她的装扮。
她们往日时常见到对方,虽不曾说过一句话,看萧澈等人对她的态度,崔捷已自然而然地列她为可信之人了,当下不由自主便忧急地问:“陛下,陛下近来可好?”
蕖英听她第一句便问皇帝,大觉欣慰,连忙答:“我正要说这事,崔大人可否随我去一趟上林行宫?陛下送公主到颖歌后就转道去上林苑了,还没回京呢。”
番外·蕖英篇
师父说:“你要去的地方,大概总胜于这里,好好照顾自己。”
但她万万没想到是皇宫。
芙蕖盛开的湖边,皇后正在自雨亭中静静地赏荷,发如堆云,颜如润玉,简妆素服,相较之下,方才令她暗叹连连的雕栏玉砌、琼花桂树也黯然失色了。
领她进宫的女史上前低语了数句,皇后转头打量了她一番,问:“你几岁了?”
她开始紧张,笨拙地回答:“快十四岁了。”眼角瞥见女史就要出言呵斥,连忙跪伏,改正道:“回禀皇后,民女将满十四岁了。”
皇后又问:“名字呢?”
她原是有名字的,此时不知为何犹豫起来,话到嘴边已换成“恳请皇后为民女起个新名”。
皇后怔了一下,随即望了望湖上,微笑着说:“也好,那就指景为名,叫你蕖英罢。”
之后,便是熟习宫内规矩、各殿方位。负责教授的尚仪局女史说,这么年轻却以女官身份进来,可算幸运,不仅无需如宫女般自称奴婢,十年之后,还可发放出宫,重归自由。
彼时,她亦不过二十四五,若办事得力伺候得皇后高兴,赏得些财帛,寻一个合意的良人当是轻而易举。
没过几天,女史传皇后的话来,规矩可以慢慢学,从明日起要跟在吴王殿下身边,全力保护他。
羽林军侍卫虽有护卫皇子之责,却不能肆意进出承香殿,不若一两名精通武艺的女子更好。
女史偷偷多说了几句:“其实,皇后的意思是不止负责殿下的安全,万一他又偷跑去拾翠殿,还得想办法拦着——殿下大了,跑得飞快,宫女和嬷嬷们根本追不上。”
原来我的轻功是拿来看管顽劣小童的,蕖英心想。
然后,她就在殿外竹林里和独自闷闷地玩蹴鞠的殿下见面了,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眉目灵动、稚气未脱,谁会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孩子?
他瞪了她好一阵,听到女史郑重地“介绍”这位姐姐轻功了得,撇了撇嘴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多了去了。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叫蕖英。”她有点别扭地学着女史的措辞。
吴王捂着肚子大笑,很不习惯这么年轻的女孩端着脸自称妾身:“你还是用名字,或者就用我吧!不必拘礼了。”
最后几个字方出口,他已身影移动,撒腿想跑,哪知蕖英襦裙微晃,瞬间便挡在他面前。
吴王竟是有底子的,转身异常敏捷,只是每次蕖英都不费吹灰之力地飘然而至,四五回合后,他终于无奈地停下了。
只见他双眸的亮光一点点地暗下去。他总算初步认识到她的厉害了。
蕖英这才猛冒冷汗,刚刚来不及思索已不由自主地当起了拦路狗,这不是给殿下立下马威吗,不知道他会不会发飙大怒?
然而他只是默然俯身,捡起球,慢慢朝殿里走去。
蕖英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呆多一段时间,从其他宫女闲碎的片言只语和自己暗中的观察,她已大略猜出,原来当今皇帝宠爱的是刚从洛阳过来的晋王而非皇后抚养的吴王,两位皇子都是庶妃所生,而晋王殿下又较为年长,隐隐在东宫之争上占据着有利地位。
然则他们却浑然不知这种厉害关系似的,十四岁和九岁的两人自第一次意外见面后就接受了对方——表现为虽然晋王殿下态度冷淡,吴王殿下还是一回生二回熟地找机会溜去拾翠殿。
可惜,没过多久,吴王殿下在一次骑射练习中小马失堕前蹄,差点摔了下来。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也足够承香殿人仰马翻了。
皇后的父兄向她进言,要好生看顾吴王,皇后明白他们的暗示,她亲生的惠明太子未及周岁便夭折,此后再无所出,已足够令家族上下失望,而吴王殿下作为“皇后养子”,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晋王才来长安不久吴王便出了这样的意外,不免会生出些风言风语、疑神疑鬼来。
皇后不愿明令禁止吴王再去拾翠殿——那种举措太过明显,只怕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只能找人暗中保护吴王。
当然,这些事情,许多事情,蕖英都是后来才明白。
殿下和养母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呢?
有天晚上,殿下早早洗浴了,歪在床上看一本《嵇中散集》,蕖英禀道该去正殿了,皇后等着问今天的功课呢。
他很意外,不信地说:“这时辰母后多半在清思室吧?”
清思室,皇后哭祭自己亲子的地方。
当年,庄宗皇帝把吴王殿下交由皇后抚养,原是为了抚慰她的丧子之痛,可惜成效不见,倒是始料不及地给他今日立储多添了障碍。随殿下从还周殿迁来的嬷嬷们暗里多有埋怨,皇后仍然日日思念惠明太子,完全没有尽到为母亲的责任。
殿下顺从地让宫女们伺候更衣,气势凛凛地前往正殿听训。皇后却是和颜悦色,先询问了他的衣食住行,然后问白天冯学士讲授了哪篇文。
殿下恭敬地回答:“老师给我讲了《诗经》的《二子乘舟》。”
“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殿下默想了一阵,起身道:“母后,老师说,《毛诗》认为它是为卫宣公二子伋和寿而作的悼亡之诗,这说法乃是牵强附会,其实不过一首普通江畔送别诗。但是,孩儿这回倒觉得《毛诗》的解法不错。”
蕖英有随他去翰林院上课,也沾光学得了这古诗。
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
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
不暇其害。
蕖英听不懂那白发耄耋的冯学士文绉绉的话,回家路上便恳请吴王再说一遍这个故事。原来战国时,卫宣公为公子伋迎娶齐国公主齐姜,窥见儿媳貌美,就二话不说收为己用了。齐姜为他生了寿和朔。朔是个坏坯子,和母亲一起在宣公面前说伋的不是,想铲除他,以待日后可以承继大位。宣公昏聩,果真就遣伋出使齐国,还派刺客中途伏杀。
寿和伋虽是异母兄弟,却互敬互爱,情谊深厚。寿知道了父母的阴谋,慌忙追上兄长的船,伋以为他来送行,很是高兴。两人畅饮时寿伤心得掉下眼泪,伋还以为他是不舍。
寿把兄长灌醉扔下,自己带着他的符节乘着他的船继续前行。刺客只道他便是伋,等伋急急赶到时,寿已被杀害了。伋痛哭不已:“要杀便杀我,他是寿啊!”
狠心的刺客便从了他的心意,让他们兄弟死在一起。
皇后听了吴王的话,脸色似有一瞬僵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微笑着说:“今人常以批判古人言论以示自己有真知灼见,你倒不一定要深究孰对孰错。四言古诗,言愈少而意愈深,就看各人自己体会了。这一首更尤其含蓄清婉,我们又何必非要给它争个说法?”
吴王只得躬身领了教诲,答一声“是”。
皇后命司籍女史找了两本书来:“你也多参阅其他人的注,对比一下。”
吴王道了谢,又多提了几个《史记》、《国语》的疑问,皇后倒是耐心细致地解说了。
蕖英在旁看他们侃侃而谈,心里竟生出一丝安慰和喜悦,他俩即使不象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