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绝-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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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岐果然不听人劝,带了探骊宫中十余个高手,悄无声息地驱车朝川蜀去了。凤岐脱下紫绨袍,换上粗葛布衣服,扮作行路商旅,避人耳目。
行了几日,又是黄昏,斜阳下遥遥望见远处一间草屋。谢戟令人停车,对凤岐道:“过了这户人家,就进川了。荒蛮之地,恐怕没有好歇脚的地方。我们不妨请求主人,在此借宿一晚。”
谢戟下车敲开草屋的门,与里面农户说了一番,便扶着凤岐下了车。草屋的主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只当他们是商贾,笑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几位客人坐一坐,等我爹爹回来,咱们好好吃顿饭。”
“主人家,请问前面山路可还好走?”谢戟问。
“前面这路可不好走,盘山小道,一边贴山,一边就是江水,同时过两辆马车都过不去呢!”小伙子说完,又回灶房去张罗晚饭。
凤岐坐了一天车,见此处风景秀丽,便让谢戟推着他到溪水边去。夕阳斜照着青石和小溪,流水潺潺,光线便在水波中跳跃闪烁,晃进人的眼里。只有这在青山绿水之间,凤岐才能吐一吐心中的失意。
溪水边的大石头前盘腿坐着一个老者,面前摆了一副棋。他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棋局,看也没看凤岐他们。凤岐心生好奇,令谢戟将他推了过去。
老人鹤发童颜,自有一番仙风道骨。凤岐也不语,只细细端详着棋局。须臾,他用削葱般的手指夹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那落子时的手势优雅而稳重,老人瞬间已知此人绝非寻常商旅了。
老人也随之落下一子,二人便不言不语,你来我往的下起棋来。中途老人的儿子跑来两趟叫他吃饭,他也置若罔闻。
凤岐那边初时便是一手残局,只是他棋力不俗,二十子之内,硬是扳成了平局。若非对手也是棋力精湛之辈,恐怕早已输在他手上。又过了几手,老人落子锵然有声,淡淡道:“客人,你输了。”
凤岐闭目道:“我输了。”
他在风中冻了许久,此刻脸色更是灰白。或是受输棋的这一激,他咳嗽起来,胸口剧烈一痛,竟将一口鲜血喷在了棋盘上。
白色的棋子染了血,红得触目惊心。
“师父!”谢戟脱下棉衣就裹在凤岐身上,“输赢不过一盘棋,你怎么……”
老人道:“客人你拿到手里的本就是一盘残棋,能下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力挽狂澜。老夫在此摆棋四十余年,客人已是我见过最高明的一个了。”
“客人把输赢看得太重,其实又何必。”老人道,“我比客人痴长不少,客人形容枯槁,我却面色红润。恐怕是因为我每日下棋钓鱼度日,从不执着于是非成败,而客人却日夜操劳,呕心沥血。”
“是是非非、生生死死,最后都化为虚无,顺其自然便是了。”
“想不到山野之中,竟有如老丈这般通透之人。是晚辈眼界狭隘,今日受教了。”凤岐仍是虚弱,却温润一笑,让他的病容也焕发出动人的神采。
即使是凤岐这样站立在时代巅峰的人,也不能预测出这个时代的未来。他也不会想到,就在他死后的二十年里,无数才华横溢的思想家们如雨后春笋,从山林间、城市里脱颖而出,成为影响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而千百年后的世人将把这个时代称为百家争鸣的峥嵘岁月。
老者朝他拱拱手,对着青山长啸两声,收拾棋盘回草屋去了。
谢戟道:“师父,那老人说的不错,凡事又何必那么执着。你看这川蜀,虽然峰峦险峻,山路崎岖,然而景色却别有一番风情。就在这里钓鱼下棋,调养身体,难道不好么?”
凤岐叹道:“小戟,你师祖临死前要我替他守护大周江山,我已答应了他,他死时却不瞑目。我试了各种法子,他却仍不肯安心。直到我毁了自己的一身武功,他才瞑目。原来他知道我的性子,我本是想闯荡江湖做一代侠客的,他正是要我断了这念想,他才安心。你师祖是极疼爱我的,他却能逼我做出自毁武功的事,你可想得出他的执念有多深?而我能放弃自己的抱负,废了从小辛苦习得的武功,这执念又有多深?”
“如那老人一般,一生无所求、无牵挂,才能不执着。而为师这一生,牵挂的实在太多了……”凤岐望着棋盘上的血迹,轻柔却坚决地说,“如果为了一生所求,注定要呕心沥血,我绝不惜鲜血,注定要形容枯槁,我也绝不惜性命。”
凤岐坐在昏暗的光线中,伶仃而又孤绝。这样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却让谢戟生出满腔的敬意。他虽因心疼他而软弱,却被他的话震慑。这样的人才是他的师父,这世上虽有千百万坐忘无我长命百岁的隐士,他的师父这样的人,却只有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暗杀~~暗杀~~
☆、第三十五章
当日陆长卿便随荒原客去了歧关,一路有荒原客的江湖老友庇护,全然无阻。陆长卿知道谢砚在自己这里,荒原客不敢轻易对他不利。
山风萧瑟,尘土飞扬。歧关如旧,然而政局却已迥异。黄河东去不复返,这个在黄土之上建立的王朝,千百年来诞生了多少英雄枭雄,又有多少人的名字淹没在黄河浑浊的滔水中。前半生,陆长卿的信念是一个人,而后半生,他却不想再为这个人而活。挫折如果没有摧毁一个人,就会让他变得成熟而坚强。他从酆狱九死一生逃出来,重新见到这明媚阳光下的江山之时,他忽然被这过去每每忽视掉的壮丽河山深深震撼,他的胸口仿佛被打开,吐气变得绵长而均匀。陆长卿如醍醐灌顶,一瞬间醒悟了自己为何会失败——他打得是江山,心中装得却不是江山,而是一个男人。
岐关山谷的断崖边,枯树下仍生长着那株紫菀,弱小而柔嫩。初恋的女子会将它摘下,满怀悸动地送给心爱的恋人。而恋人会将它夹在书页中,等待多年后翻出,看着它泛黄的花瓣,回忆年轻时的爱情。
陆长卿忽然想起了凤岐的样子,泪竟毫无预兆地一瞬间全涌上眼眶。他以为伤口已经结疤,却没料到轻轻一碰还是这么痛。
陆长卿看着荒原客施展轻功,飞下了悬崖。他望着幽深不见底的悬崖,也随之轻功飞下。如今他的武功已不在盖世高手荒原客之下,若是现在随凤岐跳崖也绝不会像那时那般摔成重伤,但是现在的他,却也不会再随着那个人一起跳崖了。
他重新站在当初坠崖的地方。他后来完全苏醒时就已经在镐京的地牢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晚凤岐是怎样趴在他身上歇斯底里地哭喊,怎样吻遍他的全身的。
荒原客带着他绕来绕去,走过极其隐秘的小路,才进了一个山洞。
“我兄长……在这种地方?”陆长卿此时也丝毫不信,只当荒原客别有用心。荒原客却点了根火把递给他,道:“你自己看看石壁,我先出去了。”
陆长卿在山洞里独自待了许久,天色都已渐渐昏暗。他走出来时,面无表情,如同死人一般。
荒原客递给他一封泛黄的信笺,“这是栖桐君过去写给我的书信。你要核对一下山洞里的字迹么。”
“不必了。”陆长卿默默摇头,“那些字是剑刻上的,哥哥的剑法我清楚。”
“凤岐从崖底上来后,我觉得他整个人不对劲儿。后来我便到这崖底搜查,找到了这个山洞。他当时必定看到了石壁上的字,但是,他什么都没对我们说。”
“凤岐这个人,越是不说,心里埋得越深。我想他绝不会放过丰韫,他报复人的手段,一向格外刻毒,绝不会仅仅杀了丰韫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连你都瞒了,我猜想,是怕你按捺不住,引起天下大乱吧。而瞒着天子,必定是怕对丰韫打草惊蛇。他就像狼一样,可以在雪地里埋伏很久,再一举杀死猎物。”
“然而我却将这事告诉了你。一来,这件事你是最该知道真相的人,即便凤岐也没权力瞒你。二来,我不愿看你再误会他。”荒原客叹道。
“栖桐君的死,几乎将他逼到绝境。他和你同样的痛苦……我只想你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能减少一些对他的怨恨。当初你在庭上被杖刑,凤岐在前一晚你昏迷时,已将金丹喂给了你。他绝非想要伤你……你在酆狱时,他也做了不少打点,乃至于你逃出之后,他成了众矢之的,削去国师称号……”荒原客看着陆长卿,忍不住道,“庆侯,你若是心里有他,不必再因为愧对你兄长有所顾忌;你心里若是已经没他了,那也……别再恨他了……他如今……如今疯疯癫癫的,简直不成人样……”
荒原客将陆长卿穿过紫菀花海,走到一片林中。那里竖着一座小小的无名墓碑。
陆长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一连朝墓碑磕头。
“你今后打算如何?”荒原客问。
“我只是觉得,这世间的事真没意思。”陆长卿淡淡道,“我兄长一世忠臣,却背了污名,我希望能替他沉冤得雪。”
荒原客知他心中已悲痛万分,相信他绝无心力再掩饰自己。听他的话风,没有了推翻周朝之意,稍稍安心。将此事告诉陆长卿,是他想赌上一把。陆疏桐既然没有谋逆,而是周朝忠臣,那么陆长卿如果奉行陆疏桐的信念,也该放下谋逆之心,做一世忠臣;然而他若因为陆疏桐的真相而愤世嫉俗,或许反而会坚定他的谋反之心。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陆疏桐道。
荒原客点点头,自己先攀上了悬崖,留他一人在这崖底。
陆疏桐压抑多时,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墓碑之上。他兄长二十年的冤屈!意气风发的栖桐君,竟死在这种荒凉的崖底!
陆长卿嘴角带血,悲痛激愤至极,仰天狂吼。
他忽然感到,国家,就如同一架巨大的战车,无数人用生命推动它前进,又被它的巨轮碾过变成一滩不起眼的血沫。那车轮下振聋发聩的呐喊,混在车轮雷鸣般的转动声中,却也如蚊虫振翅一般微不可察。
推动这巨大车轮滚动前进的正是人类,而人类在历史面前却又那么渺小。
不仅仅是他兄长的冤屈,这种在宏大而无情的历史面前的渺小和无奈,也令陆长卿感到入坠冰窖的心寒。
他觉得自己变得通透,仿佛五官能够察觉遥远到天边的蝴蝶振翅,能够看到水沟边草叶上爬动的蚂蚁的细足。他在历史洪流之中,却亦是创造历史的人;一切都将消逝,一切又都那么可贵。
——这个国家已经到头了,这个国家是腐朽之物,迟早将碾碎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中。它将毁灭在他的手里,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手里。
陆长卿伫立在山中,微阖着双眼,任大风从四面八方朝他奔涌。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追逐在凤岐身后的那个孩子,他已经跑过了他。他现在站在前面朝凤岐回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局限。
“凤岐,你所守护的,是已经死去即将腐朽的枯木。你妄想让它重新复活。然而新芽已经在腐朽中萌发,它们将取代它,发枝散叶。
“即使你已经知道真相,即使你知道栖桐君死于这个王朝的朽溃,你却还要护卫这样一个王朝,不惜欺瞒我,不惜将我关在牢底。你是多么可悲!”
然而凤岐终究还是无辜的,当初自己被仇恨蒙蔽,对他极尽羞辱。挑断他的手脚筋,给他套上耻辱的面具,将他强压在身下肆意折磨,这样的伤害又如何弥补?
自己的摧残让那个人的生命燃烧得更快,可是他却没有将怨恨加诸于自己,反而替自己当下刑罚,饮下毒酒。这就是那个人的爱,无声无息的,每每被自己所忽视的责备的……
陆长卿坐倒在地上,满腔悲愤和悔恨都化为了泪水。
“凤岐大人……你别爱我……你爱你的大周江山去吧……”
“不……我并不想那么说……”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你爱我……可是……这种爱太无望……我已经不能……”
这爱太无望,他给不了凤岐江山太平,凤岐也许不了他君临天下。
即使看透了凤岐愚昧的坚持,可悲的命运,却依然觉得他强大而美丽。这种根植于心底的爱意,是无论怎么自我欺骗都无法诋毁的。
然而这份感情,却也永远不能再说出口。
翌日凤岐一行人告别老者,驱车驶入了祁山山道。一边贴着祁山的崇岭,一边临着白龙江,山石在车轮下不断脱落滑入江中。
凤岐按着心口昏睡,梦中心头一动,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几乎是同时,车外大喊:“有刺客!”谢戟提剑便要冲出去。
“师父,你不要出马车!”谢戟严声道,挥剑飞身而出。
凤岐抽出靴筒里的匕首,悄悄藏在袖中。他们此行已经极其隐秘,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