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1期-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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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榜上功名,也不变节易志。从他留传至今的三百多篇文章中,篇篇可见其铮铮风骨。友人庄绶甲曾去信劝他修改《乙丙之际著议》,以免得罪当道,遭人诬陷,他回以一诗:“诗格渐卑庸福近,不知庸福究如何?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自嘲亦以自励。龚自珍不仅报国无门,而且受到罚俸一年的处分,最终在京城无法立足,为免遭更大的迫害,匆匆辞官南归,连家属都来不及携带。生不逢时,明珠投暗,古往今来许多怀有大才而又独立特行者,他们的命运为什么大都如此呢?
三
有如名牌产品的注册商标,“剑”与“箫”,大约是龚自珍的至爱,在他的诗作中,是联袂出镜频率最高的两个原型意象。读龚自珍的诗词,你的眼前,会飞舞勇者的寒芒四射的闪闪剑光,令人联想到他狂放不羁的性格和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你的耳畔,会传来情者缠绵悱恻的箫声,令人联想到他怀才不遇的悲怨和柔情似水的惆怅。
在大自然中,暴风雨之后有清明的晴霁,崇山峻岭中有柔婉的清溪。在人类生活中,有金戈铁马的战斗生涯,也有花前月下的柔情旖旎。一位杰出之士往往也是如此,作为时代先驱,他当然秉赋了天地间的烈火狂飙风云叱咤,作为多情种子,他当然也有柔肠百转菩萨低眉。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阳刚之气与豪放之势,幽怨之情与哀婉之意,剑气与箫心,构成了龚自珍诗作的二重奏。“剑气”,是思想家、政治家凌厉无前的批判锋芒,是热烈奇瑰的浪漫主义精神气魄;“箫心”则是才人名士出自肺腑的哀艳痴情,是如泣如诉的个人天地的感情体验。龚自珍大半生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诗作,他曾手编“勒成二十七卷”,大都毁失,不复可寻,幸而流传至今的诗作大约还有六百首左右,包括后期的大型绝句组诗《己亥杂诗》三百一十五首在内,均显示了他自己所说的“亦狂亦侠亦温文”的风标。
龚自珍诗作中的“剑气”,我已在前文中略事涉及。他的“箫心”呢?“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秋心三首》),“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漫感》),“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又忏心一首》),“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湘月》),“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丑奴儿令》),在龚自珍的诗词中,除了“一天幽怨欲谁谙?词客如云气正酣。我有箫心吹不得,落花风里说江南”(《吴山人文征?沈书记钖东饯之虎丘》),和《长相思》中说“箫一枝,笛一枝,吹得春空月堕林,月中人未归”之外,往往是“剑”“箫”对举。龚自珍诗中的“箫”,那痴意柔情与婉约风格,与他的爱情密切相关。古往今来的大诗人,有几个没有写过自恋与他恋的情诗的呢?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龚自珍是一位感情真淳、强烈而外向的诗人,他的烈烈的阳刚之气,在他所倾心的异性面前往往转化为婉婉的儿女之情。按现代医学的观点,他的“里比多”极强,“里比多”一词源于拉丁文,狭义是指人类与生俱来的性欲与精力,广义则指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己亥杂诗》,原是龚自珍四十八岁时从北京返回江南故乡途中的自传式组诗,时间为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由当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日起笔,至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止,得诗共三百一十五首,平均一天一首有余,而且多是佳作。这种原始生命力与艺术创造力,本就十分惊人了,在这一大型组诗中,情诗就占了六十二首,约五分之一。其中编号为一八二至一九七的十六首,作者注明“以下十有六首,杭州有所追悼而作”,悼念的是一位杭州女子,据说是他青梅竹马的潘姓表妹,青年时代的恋人,心中永远的伤痛。这一段罗曼史的正式发生,是在道光六年(1826),当时龚自珍有一首《梦中述愿作》:“湖西一曲坠明珰,猎猎纱裙荷叶香。乞貌风鬟陪我坐,他身来作水仙王。”然而,由于长年在外漂泊,错过了归期,“秋风张翰计蹉跎,红豆年年掷逝波”,待到有一年回到杭州,所恋的人已经因病去世,但“艺是针神貌洛神”的恋人,遗赠他以亲手绣制的“汗巾钞袋枕头衣”,这些都是贴身之物,其深情远意可想而知。龚自珍当时就已经痛彻心脾了,十三年后南归家乡,此情可待成追忆,他更情难自已地写下了十六首哀感顽艳的挽歌,有如献祭在表妹坟头的十六个花环。其中之一是:
昔年诗卷驻精魂,强续狂游拭涕痕。
拉得藕花衫子婢,篮舆仍出涌金门。
往事如烟,诗人强拭啼痕,想重温昔日同游的温馨旧梦,但伊人已杳,他只得拉着恋人的小婢,坐着轿子一同穿过涌金门,前去曾与恋人游赏过的西湖。不必因为悼亡,但这种重游旧地凭吊当年的人生感慨,想必许多读者都曾经体验过吧?在这十六首诗中,最后的几首也十分深婉感人:
小婢口齿蛮复蛮,秋衫红泪潸复潸。
眉痕约略弯复弯,婢如夫人难复难。
女儿魂魄完复完,湖山秀气还复还。
炉香瓶卉残复残,他生重见艰复艰。
一十三度溪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
卿家沧桑卿命短,渠侬不关关我侬。
一百八下西溪钟,一十三度溪花红。
是恩是怨无性相,《冥祥记》里魂朦胧。
睹物思人,诗人睹逝者的婢女而思逝者,更见情何以堪。写恋人的灵魂完美,秀气钟灵,表达的是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死别之情。前两首诗的格式,《全唐诗》归入词类,名《字字双》,而北宋李昉等人编辑的《太平广记》引《灵怪集》,也引用了此集所载的“床头锦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空庭朗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一诗。龚自珍之作,是深情与才力并具的再创造,而后两首中的“溪花红”与“西溪溪钟”的重言复唱,“钟”之凄凉与“花”之红艳的强烈对照与反衬,更是荡气回肠地抒发了他心灵深处的巨痛沉哀。
年轻的欢愉与痛苦依然在心头萦回,如同绮丽却不免凄然的早霞;十三年前的伤逝有如昨日,好像没有痊愈的伤口。多感多情的龚自珍在南归途中,又遭遇了一场热烈的刻骨铭心的爱情。乙亥之年,龚自珍从北京回杭州的中途经过清江浦(即袁浦),该地清代为清河县治,即今日之江苏省清江市,在一次宴会上邂逅了一位绝世佳人,今江苏吴县人氏的灵箫。席间限韵赋诗,抽签定韵,龚自珍竟然无巧不成书也不成诗地抽到“箫”字。“箫”,关乎他年少时就喜爱的箫,也巧合眼前的意中人灵箫,于是他灵思泉涌,即席作绝句三首,以记其惊艳之逢:
大宙东南久寂寥,甄陀罗出一枝箫。
箫声容与渡淮去,淮上魂须七日招。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天花拂袂着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
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回到杭州不久,龚自珍于当年九月启程北上迎归居京的眷属。用今日的语言,四十八岁的他已经“坠入爱河”,无法泅泳而出,九月二十五日至十月六日在袁浦逗留十天,如痴如醉地与灵箫共度朝朝暮暮。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薄伽丘写有赞美生命而抗议禁欲主义的名著《十日谈》,龚自珍在袁浦十天中写下二十七首《寱词》。“寱”是“呓”的本字,“寱词”也即梦中呓语,因为他自云这十天“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加上分手后在离清江浦三十五里的“渔沟镇”写的二首,十月十日在“顺河道中”写的一首,以及重返杭州后写的六首,他总共为灵箫写了三十九首情诗。作为男性诗人,龚自珍对灵箫的一见倾心,当然首先在于她的美丽与气质:
云英化水景光新,略似骖鸾缥缈身。
一队画师齐敛手,只容心里贮秾春。
绝色呼她心未安,品题天女本来难。
梅魂菊影商量遍,忍作人间花草看?
“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是南宋词人姜夔《翠楼吟》中的名句,龚自珍对此语颇为喜爱,曾请篆刻家丁龙泓刻印。灵箫虽然是风尘女子,但却有英锐之概,也许是她美貌而具英气令龚自珍分外钟情,而龚自珍在对她的赞美之中,也表现了自己的风云之气与壮志未磨的豪情。这种爱情诗,当然就飞动一股豪气侠情,而不至于沦为庸脂俗粉:
眉痕英绝语谡谡,指挥小婢带韬略。
幸汝生逢清晏时,不然剑底桃花落。
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除了以上种种,他们大约还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彼此的灵魂得以交流,不然就难以“谁分江湖摇落后,小屏红烛话冬心”,在冬日之夜作倾心之谈了。下面的引诗可以作证:
身世闲商酒半醺,美人胸有北山文。
平交百辈悠悠口,揖罢还期将相勋。
平日众人之间的交往,多是虚与委蛇,投其所好,或是功名利禄,庸俗不堪,所谓“酒逢千杯知己少,话不半句投机多”是也。南齐孔稚珪有名文《北山移文》,讽刺原来隐居后来出山追求功名利禄的庸俗之徒,而龚自珍与灵箫互诉生平,灵箫居然也熟知孔稚珪之文,同样鄙视官场,同情隐逸,和龚自珍同一怀抱,使得龚自珍更加视她为红颜知己。
一朝邂逅再度相聚之后,龚自珍终于北上去迎接亲眷,他预想南归之时仍然要重经旧地,将情何以堪,何况这是他平生所未有的感情遭际,并非现代的爱情快餐,逢场作戏。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渡过黄河,在泗阳县最大的市集“众兴集”赋诗再寄灵箫:
明知此浦定经过,其奈尊前百感何?
亦是平生未曾有,满襟清泪过黄河!
这首诗,是墨汁和着泪水写成的。两个月后他从北方南归,“重到袁浦,问讯其人,已归苏州闭门谢客矣。其出处心迹亦有不可测者”。灵箫的出红尘而归隐,也可见她对这一番情缘的看重。
龚自珍的情诗,感情真挚而强烈,是灵魂与生命的投入,非一般的泛情与滥情可比。它与以前文人爱情诗的大不相同之处,是有浓烈的自白与自传的色彩,而非虚拟、隐晦或代他人立言。现代英美诗宗艾略特认为,情诗“乃是公开向你吐露的私语”,龚自珍的情诗正是如此。同时,在摧残人性压抑个性的封建社会中,在壮志难伸令人窒息的境遇里,正如龚自珍自己所说,“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这,差不多也是他惟一可以表现自己表现活力的方式,也是他摆脱精神孤独的方式。他后来终于去吴县为灵箫脱籍,迎归自己的羽■山馆。台湾诗人余光中在《龚自珍与雪莱》的比较文学长文中,曾辟有“柔肠篇”专论龚自珍的恋爱与情诗,他说:“一位大作家的心灵有很多面,私己的一面犹见其真。我们要认识的定庵,不仅是魏源的畏友,也是段驯的儿子,灵箫的情人。”在其散文近作《山东甘旅》中的“黄河一掬”一节中,写自己初见黄河的百感交集,也曾引用龚自珍“亦是平生未曾有,满襟清泪过黄河”之句。诗人知音,知音诗人,龚自珍有知,也该为百余年后有这样的知己而抚髯一笑吧?
今日杭州城东马坡巷内,有一座具有江南风格的建筑,曲院回廊,小桥水榭,人道是龚自珍的故居,现辟为“龚自珍纪念馆”。龚自珍在世之时,此巷虽仍沿南宋即有之名曰“马婆巷”,但故宅已经易主,他回杭州时曾来此凭吊,有“从此与谁谈古处,马婆巷外立斜阳”之句。一百多年后我远道而来,凭吊龚自珍的凭吊,但纪念馆已借给某单位作美院高考复习班暂用,只有耳房里还有一星半点的展品可供观看,即使立尽斜阳,整个下午参观的游客也只有董培伦和我两人,据说平日也是门庭冷落,与娱乐和休闲场所的热闹天差地别。这种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景况,似乎各地皆然,我去过浙江金华的艾青纪念馆,湖南浏阳的谭嗣同故居,长沙的贾谊故居和黄兴故居等等,都莫不如此。一个民族没有杰出人物是可悲的,有了杰出人物而不知尊敬和珍惜,也同样或者说更加可悲。这一警语是谁说过的呢?我一时无法确记却重到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在春雨霏霏之中,在一代先贤的故居的庭院,在他击剑吹箫的不朽诗句的遗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