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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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是请沁珠的好——恐怕也是死者的意思吧!假如他是有灵的话。”朋
友中的某人说。
“也好。”其余的人都同意。
沁珠来到土穴畔,望着那白色的棺材,注视了好久,她流着泪,俯下身去在黄
土堆上捧了一掬黄土,抖战地放了下去。她的脸色白得和纸一样,口唇变成了青紫
色,我同袁姐连忙赶过去把她扶住,“唉,可怜!她简直想跳下去呢!”袁姐低声
向我说,我只用点头回答她。我们搀沁珠到一张石凳上坐下,——朋友们不歇气的
往坟里填黄土。不久那深深的土穴已经填平了。“呵!这就是所谓埋葬。”环着坟
墓的人,都不禁发出这样的叹息!
黄昏时这一座新坟大致已经建筑完成了。坟上用白石砌成长方形的墓,正中竖
了一座尖锥形的四角石碑,正面刻着“吾兄长空之墓”。两旁刻着小字是民国年月
日弟某谨立。下面余剩的地方,题着两行是:“愿我的生命如火光的闪烁,如彗星
之迅速。”旁边另有几行小字是:“长空,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
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下面署名沁珠。墓碑的反面,刻着曹生平的事略,石碑
左右安放着四张小石凳,正面放着一张长方石桌。
我们行过最后的敬礼,便同沁珠离开那里,走过苇塘,前面显出一片松林。晚
霞照得鲜红,松林后面,隐约现露出几个突起的坟堆。沁珠便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
它低声道:“唉,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做了我此后
生命的背景!”同时她指着那新坟对我说道:“你看!”
我没有说什么,只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她点头随着我走过一段土坡,找
到我们的车子,在暮色苍凉中,我们带着哀愁回到城里去。
不觉一个多星期了,在曹的葬礼以后,那天我站在回廊下看见校役拿进一叠邮
件来,他见了我,便站住还给了我一封信,那正是沁珠写来的。她说:
下雪了,我陡然想起长空。唉,这时荒郊冷漠,孤魂无伴,正不知将怎样凄楚,
所以冒雪来到他坟旁。
走下车来,但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毯铺在地下,没有丝毫被践踏的痕迹。我知道
在最近这两天,绝对没有人比我先到这里来。我站在下车的地方,就不敢往前走。
经过了半晌的沉思,才敢鼓起勇气冲向前去。脚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并
明显地印着我的足迹,过了一道小小的木桥,桥旁满是芦苇,这时都缀着洁白的银
花。苇塘后面疏条稀枝间露出一角红墙;我看了这红白交映的景物,好像置身图画
中,竟使我忘了我来的目的。但不幸,当我的视线再往东方垂注时,不能掩遮的人
间缺陷,又极明显有力地展布在我的眼前。——唉,那岂仅是一块刻着绿色字的白
石碑。呵!这时我深深地忏悔,我曾经做过比一切残酷的人类更忍心的事情,虽然
我常常希望这只是一个幻梦。
吾友!我真不能描画此刻所环绕着我的世界;——冷静,幽美,是一幅不能画
在纸上的画,是一首不能写在纸上的诗。大地上的一切这时都笼罩在一张又洁白又
光滑的白天鹅绒的毯子下面。就是那一堆堆突起的坟墓,也在它的笼罩之下。唉!
那里面埋着的是红颜皎美的少女;是英姿豪迈的英雄。这荒凉的郊野中,正充满了
人们悼亡时遗留在着的悲哀。
唉,我被凄寒而洁白的雪环绕着。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色围
巾上,却露出黑的影来寂寞得真不像人问。我如梦游病者,毫无知觉地走到长空的
墓前。我用那双僵硬的手抱住石碑。低声地唤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边的雪;
一滴滴的雪和泪的水,落在那无痕的雪地上。我不禁叹道:“长空!你怎能预料到,
你现在真已埋葬在这里,而我也真能在这寒风凛列,雪片飞舞中,来到你的坟头上
唏嘘凭吊。长空,你知道,在这广漠的荒郊凄凉的雪朝;我是独倚你的新坟呵!长
空,我但愿你无知,不然你当如何地难受,你能不后悔吗?唉,太忍心了!也太残
酷了呵!长空,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界,这样悲惨的景象,使它深深印在我
柔弱的心上!我们数年来的冰雪友谊,到现在只博得隐恨千古,唉,长空,你为什
么不流血沙场而死,而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使站在你尸前哀悼的,不是全国
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抱负你深爱的人?长空!为了一个幻梦的追求,你竟轻轻地
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同时使我对你终生负疚!
我睁眼四望,要想找出从前我俩到这里看坟地的痕迹,但一切都已无踪,我真
不能自解,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长空,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地陨落
之后,这里便成了你埋愁的殡宫,此后呵!你我间隔了一道生死桥,不能再见你一
面,也不能再听到你的言语!
我独倚新坟,经过一个长久的时间,这时雪下得更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到
我头上,身上。唉,我真愿雪把我深深地埋葬,——我仰头向苍天如是地祷祝。我
此刻的心是空洞的,一无所恋,我的心神宁静得正如死去一般。忽然几只寒鸦飞过
天空,停在一株白杨树上,拍拍地振翼声,惊回了我迷惘的魂灵。我顿感到身体的
冷僵,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再向新坟凝视了片刻,便毅然离开了这里。
两天后我到寄宿舍去看沁珠,寂寞的荒庭里,有一个哀愁的人影,在那两株大
槐树下徘徊着。日光正从参差的枝柯间射下来。我向那人奔去,她站住了说道:
“我寄给你的一封长信收到了吗?”
“哦,收到了!沁珠,你到底在那样的雪天跑到陶然亭去,为什么不来邀我作
伴?”我说。
“这种凄凉的环境,我想还是我独自去的好。”
“你最近心情比较好些吗?”
“现在我已是一池死水,无波动无变化,一切都平静!”
“能平静就好!……我正在发愁,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现在看到你的生活已
上了轨道,我可以放心走了。”
“但你为什么就要走?”
“我的研究科已完了,在这里又找不到出路,所以只有走了!”
“唉,谈到出路,真成问题,……灰城永远是这样沉闷着,像是一座坟墓,不
知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生气!”
“局面是僵住了,一时绝不会有生气的,我想还是到南方去碰碰运气,而且那
里熟人也多。”
“你是否打算仍作教员?”
“大概有这个意思吧!”
“也很好,祝你前途光明。”沁珠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她两眼呆望着遥远
的红色楼角,过了些时她才又问我道:
“那么几时动身呢?”
“没有定规,大约在一个星期后吧!”
“我想替你饯行。唉,自从长空死后,朋友们也都风流云散,现在连你也要去,
趁着这时小叶同小袁他们还在这里,大家痛快聚会一次吧!也许你再来时,我已化
成灰了!”
“你何必这样悲观,我们都是青年,来日方长,何至于……”
“那也难说,看着吧!……”沁珠的神情惨淡极了,我也似乎有什么东西梗住
我的喉管;我们彼此无言,恰巧一阵西北风又把槐树上的枯叶吹落了几片,那叶子
在风中打着旋,天上的彤云如厚絮般凝冻住。唉!这时四境沉入可怕的沉闷中。
第十七章
正是黄昏的淡阳,射在浅绿色的玻璃窗上,我同沁珠走进宜南春饭店的一间雅
座里。所邀的客人,还都不曾来,茶房送上两杯清茶,且露着殷勤的笑容道:“先
生们这些日子都不照顾我们啦!”
“是呀,因为事情忙……你们的生意好吗?”
“还对付吧,总得先生们多照应才好!”茶房含笑退了出去。我们坐在沙发上
吸着长城香烟,等候来客。不久茶房高声喊道:“七号客到,”跟着门帘掀开了。
一个西装少年同一个时装的女郎走了进来,我一看原来正是袁氏姐弟,沁珠一面让
他们吃烟一面问道:“小叶怎么不一同来?”
“他去洗澡,大约也就要来了。”小袁说。
“沁珠今日做什么请客?”袁姐这样问。
“因为素文就要离开灰城,所以我替她饯行。”沁珠说。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都跑了,唉!分别是多么乏味的勾当,素文。”
小袁叹息着说。我们也同时受了他的暗示,人人心灵中都不期然充满了惜别的情绪,
正在沉寂中,小叶悄悄地推门进来。
“少爷,只有你迟,该当怎么罚?”我对小叶说。
小叶迟疑了一下,连忙从身上摸出一只表来看过之后,立刻含着胜利的微笑,
把表举向我们道:“你们看现在几点钟,不是正正六点吗?”
“果然才六点!”袁姐说:“可是怎么天已暗下来了呢?”
“那是另一个问题,但不能因此而要我受罚!”小叶重新申明了一次。
“好吧!就不罚你,不过今晚是离筵,你总应当多喝几杯酒。”沁珠说。
“喝酒本来没有什么,不过我怕你又要发酒疯。”小叶说。
“唉,发酒疯!也是一种人生。我告诉你,今后我只想在酒的怀抱里睡着,因
为它对于我有着非常的诱惑力,正像一个绛衣少女使骑士心荡的情感一样……”沁
珠非常兴奋地说。
“小姐几时又发明了这样的哲学!”小袁打趣般地看着沁珠说,这话惹得我们
都不禁笑了。这时茶房已摆上筷子羹匙,酒杯小碟子。沁珠让我们围着坐下,当茶
房放下四盘冷荤和两壶酒后,沁珠提起酒壶来,替我们都斟满了,她举起自己的杯
子向我道:“素文,这几年来你是眼看着我,尝试人生酸甜苦辣种种的滋味,所以
只有你最了解我,也最同情我,最近一年你简直成了我身体和灵魂的保姆,想不到
今天我替你饯行,在这临别的时候,我只有这一杯不知是泪是血或者就仅仅是酒的
东西赠献给你,祝你前途的光明!”沁珠说时眼泪不住在眼窝里转,脸色像纸般的
惨白,我接过她拿着的酒杯,一滴泪正滴在杯中,我把那和泪的酒一口气吞咽了下
去。我们互相握着手呜咽悲泣,把袁姐他们也都吓呆了。这样经过了五分钟的时候,
沁珠才勉强咽住泪惨笑道:“我们痛快地玩吧!”
“是呵!我也想应当痛快地玩,不过……”小袁说。
“唉!你就不要多话了吧,来,我俩干一杯。”小叶打断小袁的话说。袁姐明
白小叶的用意,想改变这屋了里悲惨的空气,因对我们说道:“素文,沁珠,我们
也干一杯。”于是大家都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茶房端上一碗两条鱼来,我们无言地
吃着,屋里又是冷寂寂的,沁珠叹道:“在这盛筵席上,我不免想到和长空的许多
聚会畅饮,当时的欢笑,而今都成追忆!”同时她又满斟了一杯酒,凄楚地喝了下
去:“唉,我愿永久的陶醉,不要有醒的时候,把我一切的烦恼都装在这小小杯里,
让它随着那甘甜的酒汁流到我那创伤的心底,从此我便被埋葬了!”
小袁又替沁珠斟了两杯酒,我要想阻拦他,又怕沁珠不高兴。只好偷偷使眼色,
小袁也似乎明白了,连忙停住。然而已经晚了,沁珠已经不胜酒力,颓然醉到在沙
发上了。这一次她并不曾痛哭只昏昏地睡去,我们轻声地谈讲着,我很希望不久能
平复她的伤痕,好好努力她的事业,并且我觉得在曹生前,她既不爱曹,曹死后,
她尽可找一个她爱的人,把那飘泊的心身交付给他,何必自己把自己打入死囚牢里?
我设想到这里,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又投向她那垂在沙发边缘上的手上了。那一只枯
骨般惨白色的象牙戒指,正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唉,这仅仅是一颗小小的戒指
呵,然而它所能套住的,绝不只一个手指头,它呵,谁知道它将有这样大的势力,
对于睡在这沙发上的可怜人儿呀?它要圈住它的一生吗?……也许……唉,我简直
不敢想下去,曹的那一只干枯的无血的手指上——在他僵冷成尸的手指上也正戴着
这一只不祥的东西呀!当初他为什么不买一对宝石或者金光灿烂的金戒指,而必定
看上这么一种像是死人骨头制成的象牙戒指呢,难道真是天意吗?——天只是蔚蔚
苍苍的呀?……我真越想越不解。
忽然一声低低的叹息,从那张沙发椅上睡着的沁珠的喉管里发出来。这使我沉
入冥想的魂灵复了原。我急忙站起来,奔到她的面前,只见她这时脸色失去了酒后
的红,变成惨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