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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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舍,当我们在门口将要分手的一刹那,我看见曹两眼洋溢着泪光。
第二天的下午我去看沁珠。她似乎有些病,没到学校去上课,我知道她病的原
因,不忍再去刺激她。所以把昨天的事一字不提,只哄她到外面散散心。总算我的
设计成功,我们在北海里玩得很起劲。她努力地划船,在身体不停地受着刺激时,
她居然忘了精神上的苦痛。
三天了,我不去看沁珠。因为我正忙着开同乡会的事务,下午我正在栉沐室洗
脸,预备出门时,接到沁珠的电话。她说:“我到底又惹下了灾殃,曹病了。——
吐血,据说很厉害。今天他已搬到德国医院去了。上午我去看过他,神色太憔悴了,
唉!怎么办?……”我听了这话,只怔在电话机旁,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后来我想还是到她那里再想办法吧!
挂上电话机,我就急急忙忙雇了车到寄宿舍去,才进门,沁珠已迎在门口,她
的神色很张皇。我明白她的心正绞着复杂的情绪。
我到她那里已经五点钟了,她说:“我简直一刻都安定不了。你陪我再到德国
医院看看曹去吧!”我当然不能拒绝她,虽明知去了只增加彼此的苦恼,但不去也
依然是苦恼,也许在他们见面后转变了局面也说不定。
我们走过医院的回廊,推开那扇白漆的房门,曹憔悴无神的面靥已射进我的眼
里来,他见了我们微微地点了点头,用着颤抖而微细的声音向沁珠说:“多谢你们
来看我!”
“你现在觉得怎样?”我问他。
“很好!”他忽然喘起来,一阵紧咳之后又喷出几口血来,我同沁珠都吓得向
后退。沁珠紧紧地握着我的臂膊,她在发抖,她在抽搐地幽泣。后来她竟制不住自
己的感情,伏在曹的胸前流泪。而曹深陷的眼中也涌出泪来,他紧啮着下唇,握住
沁珠的手抖颤,久久他才说:“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沁珠听了这话更
加哭得抬不起头来,曹掉过头去似乎不忍看她,只把头部藏在白色的软枕上,后来
我怕曹病体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便向沁珠说:
“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明天再来吧!”
“对了,你们请回去吧!我很好,”曹也这样催我们走。
沁珠拭着眼泪同我出了德国医院的铁栏门,她惘惘地站在夜影中只是啜泣,我
拉着她在东交民巷的马路上来回的散步。
“唉!我将怎么办?”沁珠哽咽着说。
“我早警告过你,这情形是要趋于严重的,而你却那样看得若无其事般……现
在是不是应了我的话,……据我想,你还是牺牲了成见吧!”
“唉!……”沁珠低叹着道:“那么我明天就应当去讲和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已肯允许他的请求。”
“是的……只有这个办法呀!”
“你今晚回去好好地休息一夜,明早你就去把这个消息报给曹,……他的病大
约可以好了一半,至少他的心病是完全好了!”
“唉,世界上竟有这样神秘的事情?”
“不错,爱情只是个神秘的把戏!”
我们在平坦的马路上徘徊了很久,娟媚的月光,临照在树上身上,使我们觉得
夜凉难耐,只好回去。
第三天下午我到医院去看曹,走进门时,我看见他靠在床上看书,精神比前两
天大不同。我知道他一定已经从沁珠那里得到了最后的胜利,我说:
“密司特曹,我向你贺喜!”
“是的,你真应贺我将要恢复的健康……还有……”
“我知道还有……我虔诚为你们祝福,愿你们伟大的爱完成在你们未来的新生
活里!”
曹听了这一篇颂辞,他欠起身,两手当胸的向我鞠躬道谢。正在这时候,房门
开了,只见是沁珠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医生看过说什么没有?”同时她又回过头来向我说道:“你从学
校里来吗?”
“医生说我很有进步,再养息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复原了。”曹含笑说。
“那么好,我为你们预备一份贺礼,等你出院那一天我再请你们一同去看电影
……”
“多谢你!”曹十分高兴,当说这话时,他的眼光不住向沁珠投射,沁珠低了
头,含羞地弄着手表上的拨针。这一天我们三人都十分兴高彩烈地玩了一下午,…
…我为他们悬挂的一颗心现在才重新放在腔子里了。
从那一次医院里别了曹和沁珠后,我又去看过曹两次,他确是好了。已有出院
的日期,这个更使我放心,我知道他们现在已经很接近了,所以不愿意再去搅乱他
们,这些时候我只常同文澜到中央公园去打地球;一天下午,我打完地球回学校,
心神很爽快,打算到图书馆找一两本好小说看看。到了图书馆恰巧管理员已经走了,
我只得把挂在壁上的日报,拿下一份来看,无意中在文艺栏里,看到一篇叫作《弃
书》的作品,那是男女两方唱和的情书,这自然是富有引诱性的,我便从头读下去,
呵!奇怪这笔调很像沁珠和伍念秋的,我再细读里面的事实,更是他们无疑。真怪,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沁珠去发表这种东西,我怀疑得很,连忙去打电话给沁珠喊她立
刻到学校来。
半点钟后,沁珠来了。她的面色很润泽,光彩,我知道她这时心里绝无云翳,
我把报上的情书递给她看,我暗地里留意她的面容,只见她淡红的双颊渐渐失去颜
色,白色的牙齿紧咬着口唇,眼眶里充满了眼泪,她的目光由报上慢慢移到窗外的
天上,久久她只是默着。
“谁把你们的信拿来发表!”我禁不住问沁珠。
“谁?……唉!除了伍念秋,还有谁!”
“这个人真太岂有此理,他自己既不能接受你的爱,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做,…
…显而易见他是在吃你们的醋,这小子我非质问他不可。”我说完等不得征求沁珠
的同意,我便打电话去,找伍念秋,邀他到中央公园水榭谈话。沁珠似乎还有些踌
躇,经我再三催促后,她才同我到公园去。
伍念秋已在水榭等我们, 见面时他的态度很镇静, 仿佛心里没有一些愧作,
“这家伙真够辣的”我低声对自己说。他请我们坐下,殷勤地招待我们喝茶吃糖果,
并且说道:
“想不到我们今天又在这里聚会!”
“密司特伍近来很努力写文章吧?……”我说。
“哪里的话……我差不多有一年不写稿子了。”
“那又何必客气呢,密司特伍……今天我才在报上读到大作呀!”
“哦,你说的是《弃书》吗?……”
“是呀,……但我不明白伍先生怎么高兴把这种东西来发表,”我说时真有些
愤慨。沁珠默默不言地望着我们,我知道她心里正有不同的两念交战着,伍当然比
我更看得明白些,所以他被我质问后,不但毫无慌张的样子,而且故意做出多情的、
悲凉的面孔,叹息道:
“其实呢,我无时无刻不祝祷沁珠前途的幸福,我听见她和密司特曹将要订婚
的消息,真是非常高兴的,不过……唉,只有天知道,我这颗曲折的心,我爱沁珠
已经根深蒂固,虽然因为事实的阻碍,到如今我们还只是一个朋友,而沁珠的印象
是深深的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所以她一天不结婚,她在我心里一天,她若结了婚呢,
我的心便立刻空虚了!因此我得到他们的好消息时,我本应当欢喜,而我呵!唉,
回念前情,感怀万端,只得把从前的书信拿来看了又看,最后使我决定在报上发表,
做我们友情埋葬的纪念,这真是情不由己,并没有别的含义……”
“这是怎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动物,他自己有妻有子,很可以撒开手,却偏偏惺
惺作态,想要再攫取一个无瑕少女的心呵,多残忍呀!……”我这样想着,真恨不
得怒骂他。然而沁珠伏在桌上呜咽地痛哭,可怜的沁珠,她真捣碎了我的心。伍呢,
他在屋子里来往地打蘑旋。看情形我们的质问是完全失败了,我恐怕沁珠受了这个
打击,对于曹的事又要发生变化,因连忙催她回去了。
唉,这是将要使人怎样慌乱的消息呵,可怜搬出医院不到十天的曹昨夜又得了
重病,血管破裂喷吐满满一脸盆的血,唉,这是培养着人们一颗心的血,现在绞出
这许多,……我想着真不禁全身打战,当我站在他的病床前时,我真好像被浸在冰
水里。
沁珠脸色灰白,瞪注着那一盆鲜红的血,她抖战着,浑身流着冷汗,她似乎已
受到良心的讥责,她不顾一切地跪在他病榻前说道:
“朋友!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这颗心时,现在我当着神明虔诚地贡献给你,我
愿你永久用鲜血滋养它;灌溉它:朋友!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定能完成我的主
义,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你也为了爱独身。”
他抬起疲软的头用力地说:“珠!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但是珠,一
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我的
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到你的怜悯和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我是最敬爱你的。
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敬爱的你。这就够了!……”
沁珠听了这话更哭得哽咽难言,我站在旁边,也只有陪这一对被命运宰割的人
儿流泪。后来曹伸出那枯白瘦弱的手指着屉子道:“珠!真的我忘记告诉你了,那
些信件,你把它们带回去吧,省得你再来检收。”
沁珠仍然只有哭。唉,这屋子里的空气太悲惨了。我真想离开那里,但又不忍
心抛下这一对可怜人。
幸好,沁珠学校里来请她去开紧急会议。沁珠走后,我又极力地安慰了曹,但
他的神色总有些不对,我没有办法,只有默默为他祷祝。
第二天曹就搬到协和医院去,经过医生的诊察,只说是因他受的刺激太深,只
要好好地将息,不至有性命之忧,我们都放了心。
这两天正遇着沁珠学校里有些风潮,沁珠忙着应付,竟有两天不曾去看曹,我
也因为感冒没有单独去看他,心想他的病既然没有大危险,休养休养自然会慢慢好
起来的,也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又过了一天,我正在上课,校役进来向我低声说:“有人在找你。”
我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讲堂,他又说道:
“有一位袁先生来找你,我告诉他你在上课,他说有要紧的事情,非立刻见你
不可。”
我的心不期然地有些怦怦地跳起来,急忙走到会客室里,只见袁先生站在那里,
气色败坏地说道:“这真想不到曹已经完了!”
“什么?”我的耳朵似乎被一声霹雷轰击着,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在我神志略
定时,我意识到袁所带来的消息,“你是说曹……已经死了吗?”
“是的,昨天晚上死的!”
“怎么死的?”我似乎不相信他的病可以使他这样快地死去。果然不出我所料,
袁说:
“连医生也不明白他究竟吃了什么东西死的,唉!太悲惨了!”
“沁珠知道了没有?”我问。
“还不曾去通知她,……唉,这样的消息,怎好使她骤然听到,所以我来,找
你想个办法。”
“我也深明白这件事情有点棘手。这样吧,我到学校去找沁珠,让她到你家里,
慢慢再告诉她,你姐姐们在跟前,比较有个帮手。”
“好,那我先回去,你立刻就去找她吧!”
我们一同出学校分路进行,我坐着车子跑到沁珠的学校里,这一颗镇不住的心
更跳得厉害。当我推开教员预备室的门时,看见沁珠正在替学生改课卷,她抬头看
见我进来,很惊奇地望着我说:“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同时她面上露着惊慌
和猜疑的表情。
“你同我到小袁那里去,他姐姐找你。”
“什么事情。”她急切地问我。
“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这时学校已经是吃饭的时候,厨子开进饭来,
她还让我吃饭。我恨极了,催促她快走,真奇怪,我不明白她那时怎么反倒那样镇
静起来。她被我催得急,似乎有些预料到那将要知道的恶消息——正是一个大痛苦
的实现。我们的车子走到西长安街时,她回过头来问我:“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
曹死了?”我知道她紧张的心逼她问出这一句最不敢问而不得不问的话来,她是多
么希望我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但是我怎忍说“不是”,让她再织些无益的希望的
网以增重她后来陡然得到的打击呢,但我也不忍就说“是的”。我只好把头埋藏在
围巾里,装作不曾听见。这时北风正迎面吹来,夹着一阵阵的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