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爱-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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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精神世界,同时也如圣父,圣子,圣灵的光辉对基督徒的普照,沐浴了他的整
个身心。他的勇气由此而获得,他的不幸也由此而造成。他绕着几个方格跳来跳去,
固执地追逐着每个幻想的影子,永远以为只要再跳一下,必能得到世界冠军的称号。
其实他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永远跳来跳去。他自己对这点毫无察觉。
对我来说,一成不变的生活使我渐渐变得慵懒了,一分一秒溜过去的时间不知
不觉磨钝了我的感觉。我照旧坐在椅子里读各种书,借以排遣漫长的时光,但神思
已不像以往那样集中,时常觉得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悄悄接近我,从我读的书页
上潜入我的心中。若是我抖抖书页,直起腰身瞅一眼左右,这东西便倏然消失,隐
藏得无影无踪。待我低下头继续看书时,它又悄悄来到我身边,变幻着形体钻进每
一个铅字里干扰我的心境,使我无可奈何。
这是一种似有似无,既像影子又不是影子的东西,你很难捉摸把握住它,给它
下一种定义。它对你却钟情得很,每时每刻会不得离开对你的纠缠。
有时,我会上书页,呆呆地想一阵子心事。我在琢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
道,这是由于不变的事物长久魔压着我的情绪,慢慢使我消沉下来,开始以黯淡的
心灵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了吗?或者说,是由于这家庭里少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事物,
而我却不知道它?那末,缺少的这种东西是什么呢?莫非是一个孩子吗?从介绍家
庭生活的种种资料来看,孩子无疑是维系家庭的重要纽带,不管什么样的家庭,一
旦有个婴儿叭叭出世,其意义决不仅限于做父母的将要承担起养育后代的责任,更
重要的,则意味着~根轴心将会连着两只叶片旋转下去,再也不会停顿。对做父母
的来说,劳碌与欢乐是对等的,也是不言而喻的,对孩子而言,却把一种全新的气
氛带进一个家庭里,使得寂寞不复存在。
由此看来,孩子确实是一种至关重要的因素。一个家庭里不应当没有孩子。
不过,我又想,有些家庭里没有孩子,不也过得平静雅致,自有另一番生活情
趣吗?这无非是不同形式的参比对照。当你站在陡峭的岩壁上,望着江水于峡底奔
腾而泻,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时,你的心情也会受其感染,微微激动起来。当你寻
着婉暗的鸟鸣声踱人清晨的密林里,俯视着山溪从岩石缝里流出,境蜒淌向远方,
隐人若有若无的雾气中时,你的唇边又会挂出梦一般的微笑,为它的恬静与流畅长
久沉思。我想,生活不也如此么?有孩子的家庭和无孩子的家庭不也如此么?只看
你从哪个角度去认识它而已。这并不责怪谁。
尽管如此,我内心里依然有种缺少了什么的感觉,无法将干扰排除。
有天夜里,我很坦率地对他讲了讲我的心情状态,期望能得到他只言片语的安
慰,结果大相庭径。这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他下班回来后匆匆忙忙钻进密室里鼓
捣蒸馏瓶酒精灯之类的玩艺儿,忙得晚饭也顾不上吃,直到半夜也不见人影钻出来。
我看了一阵子书,熄灯躺在床上,碾转反侧,长久难以人睡。后来,我迷迷糊糊快
要睡着时,他从密室里钻出来了,蹑手蹑脚溜到床边,小偷似的爬到床上,窸窸窣
窣解扣子,脱衣服,然后一骨碌钻进被窝里,幸福地吁口长气,低低哼一声,再无
一点声息。
我就是在这时轻轻开口,对他讲了我的心情的。起初,我以为他睡着了,长时
间没有一点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咳嗽一声,在黑暗中用一种十分讲究礼貌又
非常抱歉的鼻音说:“对不起,吴艳。今天我很疲倦了,况且明天也不休息,还得
如常上班,所以无法跟你表示亲热,请你原谅!”
我心头猛地收缩起来,像是被人剥光衣服拿鞭子抽打似的,感到了无比的羞辱。
难道我心里动过什么念头,对他提出过某种要求吗?难道我长久侧转难眠,就是要
等着他这副干柴骨架贴住我的身体吗?他以如此装腔作势的口气对我表示道歉不啻
于一个乞丐走到路人跟前,十分猖傲地说:“对不起,我身上没装零用铜板,所以
不能给你施舍了!”而且,他这样对待我已经不止一次。有时我明明睡着了,他还
要轻轻把我推醒,对我如此这般讲些请求原谅的话。他大低以为我是一只饥渴难填
的口袋,永远在眼巴巴盼望着他的爱降临。
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扼住此人的细脖子,一下子将他指死。这种愤怒使我
在黑暗中翻身坐起,大声喊道:“你,你给我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他惊慌地嚷,手忙脚乱开亮灯,哆嗦打抖坐在被子里。他上
县光着,因而露出根根肋条和小肚子上松皱丑陋的皮,两条精瘦的胳膊如同两根筷
子。他紧张得不知所措,以为我要同他打架,两只眼睛睁得鹅卵大,抓起被子里在
身上又滑落下去。
“你听着,今后不许你再污辱我!也不许用自以为是的态度损伤我的人格!否
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狠狠瞪着他,把久已积蓄的仇恨倾泻出去,包括结婚前的老账也一并算上了。
我的胸部依然气得一起一落。
他眨眨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松了口气,脸上立刻堆下笑容。“啊哈!原来是为
这个!我还以为强盗闯进了屋呢。吴艳,别闹了,别再耍小孩子脾气。行行好,快
睡觉吧,时间可不早了!瞧,我都要感冒了!”
他把电灯弄灭,赶紧又钻回被窝里。不一刻,他便睡熟了,在睡梦中又磨牙,
又打呼喀,又放响屁。虽然他的大脑暂时停止了活动,整个人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清他睡觉时的姿势:身体本能地蟋缩成~小团,仅占去被
子里很小的一点面积。他需要很好地保
护自己的头,所以这颗“土豆”深陷在松软的枕头中心,上半部分暴露在外,
下半部分藏掩进被子里——那是两只鼻孔和一个尖尖的下额。但凡鼠啮类的小动物,
睡觉时大都是这般模样。
连他睡觉的姿势也表现出某种十分自私的本质。
我却半倚着床栏,许久无法人睡,后来索性披着衣服下了地,弄亮台灯静静读
了半夜书。
的确,世界上除过我这样的傻瓜蛋,又有谁肯嫁给像我丈夫这样的人呢?他不
但离过两次婚,在自己的婚史上留下了声名狼藉的污点,而且事业上也不像他想的
那么美妙如意,以为某一天早晨醒来,立刻会被千百万人簇拥欢呼,高高抬起抛送
鲜花堆里。这使得他常常陷入深渊中无以自拔。一方面拼命酗酒,让自己的肉体瘫
在烂泥里。另一方面无休无止地给他舅舅写信,在信中絮絮叨叨述说他的苦恼与不
幸。
有时候,他在灯下一边写信,一边呜呜咽咽哭泣,让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将
大把鼻涕甩在椅子底下,毫不掩饰自己的羞耻,像个受尽委屈牢骚满腹的孩子。
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不懈地进行战斗,一时一刻也不肯放弃他所热衷于搞的
“研究”工作。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甘心失败,把他那面被破烂烂的旗帜卷起
来压在屁股底下。他被一种狂热的幻象蒙蔽着,进入苍苍莽莽的热带雨林里,再也
无法走出来。
每天除过上班外,他其余的时间都钻进暗室里,从事他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每次钻进密室时,他必定要求我在外面把那块厚厚的帷幕拉上,遮挡住整面墙壁。
他~再吩咐我,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他不在,出远门了。虽说无人来过一次,他
依然一再叮咛这一点,好像他身后时刻有个密探跟踪似的,好像他家里永远有接待
不完的客人似的。他无疑属于这种类型的人:时常觉得自己正处在全世界的关注中,
时常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屏息致气盯着他,有无数个摄影机的镜头正对准他,只要
镁光灯咋味谋呼响一阵,他就被牢牢拍摄在历史的照片上,从此再也摆脱不开各种
纷至沓来的纠缠打扰。所以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把自己隐匿起来。再进一步,
他就会在门口张贴一张“谢绝会客”或“谈话不得超过三分钟”的小纸条了。他也
许不知道,类似于他的人往往不是患有严重的疑心病,便是得了妄自尊大的癔想症。
可他丝毫也感觉不到这点,总爱把自己搞得神神秘秘。
他喜欢这样。他其实是个鬼鬼崇崇的影子。
曾经有多少次,他侧着身子挤进门,脖子紧紧缩着,两只眼睛乌鸡似的骨碌碌
转动,怀里显然藏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掖得严严实实。他不跟我打招呼,也不理会
旁的什么,径直朝暗室墙壁奔过去。起初,我还认认真真问他一句:一喂,徐怀里
揣着什么东西呀?这么遮遮掩掩的……“后来我懒得张口,也不想再问了,一切由
他去。因为他肯定不会跟我讲一句话,有时顶多朝我摆两下手,那意思是”请不必
多问“,脚下的小趋步却不停,俨然像一名办大案子的律师,腋下夹着至关重要的
案卷材料,顾不上跟闲人多说一句话,急急忙忙要替人去打官司了。
他奔到那堵墙壁跟前,一头扎进密室里,在工作台前的一把老式椅子里坐下,
这才长长松口气。只有在这时,他才感到安全了,可靠了,心底踏实了。他在外面
的世界颠沛流离转了一大圈,小心翼翼跳过无数沟洼,绕开许多深坑,浑身沾着征
程的灰土,如小兽般终于惶惶地回到自己的窝中,回到了上帝分配给他的无拘无束
的小角落里,怎能不如释重负地产生一种解放感,变得格外自信了呢?
他只须眯起眼睛环顾一下左右,神情间立刻会流溢出快乐满足的光彩。对他来
说,这狭小暗室里布置的一切,完全是一个治理得很好的帝国,一切都由他来安排,
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与其说他在欣赏世界的这一角落,莫如说更主要是
欣赏自己。他一直认为,在人类所有的发明创造中,他本人所从事的无疑是最伟大,
也最有价值的一个项目了。
他把藏在怀中的宝贝东西取出来,不外乎是几株连根的野草或一小把枯树叶什
么的。他举起手中植物,拿到昏暗的灯光底下细细察看时,总要叹息一番,喃喃自
语一番,为生命由辉煌走向衰老而惋惜;为一个有心人在黄昏时刻拔起了它们的根
而负疚;为它们谅解了他的行为,与他达成了默契而表示深深的感谢。
然后他就开始忙忙碌碌做自己的事情。先把植物用清水洗净,洗得每一条细小
根须发了白色。用一台小巧的裁纸工具将植物细细切碎,其过程如同对待中草药,
根是根,茎是茎,叶子是叶子,分别规规矩矩分开。接下来,是一整套榨汁,蒸馏,
离析取样,封存人瓶的系列操作过程。
他用来榨汁的工具,跟螺旋榨油机的道理十分相似。
一根短短的粗螺杆竖直固定在工作台一角,螺杆底部牢牢焊接着一个圆形底盘。
在这底盘里面,留有四个槽漏小孔,做为汁液流出的通道。操作时,他把切碎的报
快或茎叶分别倒进底盘里,摊平,压实。一块中间有孔的圆形钢板盖在底盘上面,
边缘恰好严丝台缝。随即,他拿起一个带螺孔的手柄套在螺杆上,飞快地朝一个方
向摇动。圆形盖板在力的作用下向下沉落,榨在下面的植物碎块嘈嘈切切骚动一番,
呻吟一番,骨节与骨节相碰撞,茎肉与茎肉相磨擦,上下合拢的强大力量逼迫着它
们朝中心处相挤,相挤,再相挤,过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变成没有一点水份的残渣
留在那里。它们的血液则从每一条碾烂挤破的纤管里奔逃出来,进溅出来,汇集成
几股涓涓不断的细流,顺着几条胶皮软管流出去。
这往往是些绿色的,褐色的,土黄色或黑灰色的液体。经过最初过滤,它们还
是浑浊液体,保留着许多杂质。他把这些液体注入蒸馏瓶内,点燃酒精灯,一眼不
眨地注视着瓶内的液体渐渐泛起无数小汽泡,最终沸腾起来。这只蒸馏瓶极易让人
联想起巴斯德使用过的怪玩艺儿,瓶肚子很大,很圆,瓶颈细细的,长长的,微微
朝下倾斜着伸探向前。一个盛满冷水的容器浸泡着瓶颈,使其受到冷却作用。蒸馏
瓶内的汽体通过这里时,一小部份丝丝缕缕吐出颈口,去向不明地逸向空间,绝大
部份凝聚成水珠,沿着长颈流出颈口,一滴一滴落进下面放置的一个小瓶里。
这是一道极需耐心也很费时的程序,有时会延续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夜。他反反
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切料,榨汁,过滤,蒸馏,直至提取出一滴滴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