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爱-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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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不肯轻轻易易将我忘掉或舍弃。他性格中的最大特点,就在于他像盘踞
在岩石底下的一只小蜘蛛,苦心孤诣给自己织了一张单薄的网,但凡粘住一点微不
足道的活生物,必然煞费苦心将其全部吃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即使耗费一生精
力也在所不惜。他带着一脸晦气又来找我时,在楼底层对我解释说,他之所以这么
长时间没露面,并非对我的热情有所减弱,而是随摄制组外出,勘察一部新片子的
外景地去了。后来我才逐渐了解到,他眨着红眼圈编造的故事纯属虚构,无非给他
受到伤害的心灵又一次敷了层药膏而且。真正的事实是他根本没去什么外景地,因
为事情刚一开始,他为化妆技术上一个很小的问题跟人争执起来,并且扬言若不按
他的想法去做,他就撒手不干了。导演被惹恼,下令停了他的职,连工资也不给他
开,把他从摄制组一脚踢出去。那半个月里,他什么事情也没干,老老实实躲在家
里写检查,违心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却藏起心底余悸,让脸部充满迷幻的光辉,口气中不无
自鸣得意之处。他说:“吴艳,你不知道,出外拍片子有多么辛苦,多么劳累。每
到一地,先要解决大队人马带来的问题不说,还常常风餐露宿,忍受一年四季的日
晒风寒。我这次出去,是任务最重的一个,因为制片厂领导已同意采纳我的化妆新
方案,要在这部片子里做一次大胆的尝试!唉唉,担子很重,担子很重呀!”
他讲得愈是煞有介事,眼神里的哀凉成份隐藏得愈深,似被更加炽烈的幻家托
举着,浮停在虚无的半空里再也掉不下来。听他的口气,俨然是那一大队人马的核
心人物,无论走到哪里,事事离不开他,处处需要他操心。讲到末了儿,他神气活
现地把两只手插进灰色登山服的斜兜内,歪着头,瞅着我,模样古怪又意味深长地
微笑着,以放做轻松的口吻说:“吴艳,我的情况你已经大致了解,事情再清楚不
过啦。搞电影工作的人,一年到头总是奔波在外,顾了外面颇不了家里。对此,你
可得做好思想准备,嗯嗯,也就是考虑好一切再做决定,我不希望你有半点勉强。”
“你想要我考虑什么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对你做出什么决定吗?”
我把头发朝后一撩,十分鄙夷地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公开的嘲讽。此刻,我
心里感到的已不再是屈辱和刺痛,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比被人从背后打了一闷
棍还难受。不论任何人,只要他自觉自愿同某种力量进行殊死较量,哪怕失手战败
了,眼瞅着敌人的利剑刺破自己的喉管,那样死也是光荣高贵的,绝不至于玷污了
脚下的土地。但是,如果有谁在行走中碰上一只拦路的猴子,并且被那猴子丢出绳
圈一次次戏弄的话,其羞恼的程度就远非言语所能形容了。我遇到的就是后一种情
况。他专心专意抛出绳圈,自认为已经套住了我的脚,所以洋洋得意地冲着我笑,
露出一副自命不凡的丑陋嘴脸。听他的意思,好像已经占据制高点,完全掌握了主
动和支配地位似的,只等我思考上几圈自个儿走回来,顺从且羞答答他回答他一声
“是”,事情就会圆满解决。而他现在所做的,只是大大方方撒开手,最后给我一
个寻找自由的机会。
我不动声色地冷笑,要让他感觉到我的冷静力量和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克制着
自己冲动的情绪,竭力不使嫌恶之情流露。我说:“你的自我感觉肯定发生了偏差。
要知道,你我之间充其量不过是一条街道上交错而行的匆匆过客,彼此之间站下来
打个招呼可以,随便谈点什么也行。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柏油路面上绝不可能长出牡丹花!“
他愣了片刻,目光一下子变得空洞呆滞,于涩脸皮也因了极度失望而绷紧,渗
出冻茄子样的青斑紫块。 他受到打击似的晃了两晃, 像是问我,又似自言自语:
“真的是这样么?吴艳,假如我从此再不来找你,你也再见不到我的话,你将会很
快把我忘掉,把一个最理解你,关心你的人忘掉,心中留不下他的一点影子,是这
样吗?”
我稳住神,口气更冷淡:“大概是这样吧!我总不能把某人的影子一辈子挂在
心上,连同我的尸体一同埋进基地里去!”我刚说完,听见他绝望他尖叫一声,与
其称之为哭泣,倒不如说是吊嗓子更准确些。这怪异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浑身毛孔
里渗出冷汗,马上又冻结。
“吴——艳!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狠心的女人!弃人的纯洁感情于不顾,连最起
码的……呜呜……都丢掉了!”
他凄声激厉,哽哽咽咽,攥紧小拳头放在两肋分,对人怀有刻骨仇恨似的,跺
了一下脚,“好吧!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既然这个世界已经如此淡漠无情,寻
找不到最后一小块真实的土地,我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好吧,我走!从此再不会
来找你!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这下你就感到轻松自在了吧?啊……罪恶的罗马!”
他举起两只拳头又跳了一下,然后怒冲冲转身走掉,头不回,脸不扭,径直窜
出楼门口,消失了。好在楼下大厅里此刻没有什么人,他的奇怪行为引不起谁的注
意。只有传达室的老头从窗口探出半个头,疑疑惑惑左右观望。
我在原地立了几秒种,然后蹬着一级级梯阶慢慢朝楼上走。我问自己,我的态
度是不是太过于生硬,对一个人的感情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了呢?说到底,他毕竟
不是无赖恶棍, 无非有些古怪, 纠缠起人来没完没了罢了。我搞不清楚,他说的
“鸣鸣”究竟指什么,是责备别人欠缺礼貌修养吗?是谴责这世界丧失了道德良心
吗?或者仅是两声含混不清的干嚎,没有丝毫内容?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使我感
到不愉快。我想,这也许是由于我没能尽善尽美地把此事处理好,给心中造成的小
小遗憾。
我原以为, 此人一定不会再来找我了, 尤其是发出两声悲壮呜咽,喊了一声
“罪恶的罗马”之后。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下班后,我又“碰”上他了,在公司大
楼前面,一扭头便能看见楼门口的一处街角上。当时,我从冷冷清清的大楼里走出
来,准备去马路斜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随便吃点什么。整整一个下午,我呆在办公室
里埋头整理材料,是下班后走的最晚的一个,公司食堂的灯早已关掉了。大楼外面,
正是沉暮降临,街灯初起,人来攘往的热闹时刻。在初冬,第一场雪降下之前,这
座城市所表现出的无畏精神尚值得赞美,人们在下班之余往往对寒冷和大街小巷中
飞舞的垃圾纸片不屑一顾,照常会在车流人海中多逗留一刻,以便消磨百无聊赖的
光阴,让千百万人共同呼出的污浊空气弥漫在灰暗楼群上空。大雪一旦降临,这城
市的英勇即刻消失,一到傍晚,街头巷尾很少见到人影,只有融化后又重新冻结的
雪泥污辙强留在街面。偶尔有汽车驶过,必定额簸打滑,像蜗牛一般慢慢爬行;偶
尔有人行走,也是紧括在绒团棉絮之中,通身上下藏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匆匆如丧
家之犬……
我走到人行道边,正准备横穿马路,突然发现离我几步远的一根电杆下站着一
个人,身穿登山服,头摇绒线帽,小围脖儿紧紧箍在下已处,斜撩起一个角儿遮住
小半张脸,跟特务似的,看上去极像他的身影。不过,他并不朝我这里看,却鬼头
鬼脑,东瞅西望,好像我所在的这个方向在他感觉中根本不存在。我毫不迟疑地将
围巾朝上拉一拉,遮住自己的脸,想尽快从这里溜走,躲开那行踪可疑的人。这时,
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了,“吴艳!吴艳!你等等,等等!”没错儿,正是他!一
个讨厌透顶的家伙!那平涩的嗓音听上去伤了风,比鸭子的叫声还难听。我不想在
马路中间停留,也没有回头看他,加快步子冲到街道对面,迅速跨上路边石阶。他
也跟着窜过来,猫着腰蹦了两蹦,便出现在商店橱窗灯影下,挡在我的面前。
“原来是你?吴艳!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你了!你好吗?”
他快活无比地喊,一下子掀开捂住嘴巴的小围巾,露出一张上下都窄的装出惊
讶的小脸面,尖峭的鼻子上闪动着兴奋异常的小红点,眼角每一道皱纹里都漾溢出
十二分热烈,颇有点老朋友几十年不见突然相遇的意外之态,表情格外激动。他当
然把昨天发生过的事情全忘了。对于他—一—位精神饱满的先生——来说,那件事
情已经属于历史,属于造而又遥的年代里的回忆了。(怎么?难道真有这事儿发生
过吗?)
“是呀,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我不得不站下,把挡在脸部的围巾无
可奈何拉下,对他装模作样的神态感到又可气又可笑。在这种“意外”时刻里,我
还能说点什么呢?我总不能像美国妇女那样神情浪漫地分开两手,然后说一声“哦
……天下真小”吧。
“你听我说,吴艳,事情是这样……”他喘了一小口气,开始急急忙忙解释他
遇到我的全过程。大意是:他本来正在这一带的街道边转悠,为的是观察来往行人
的各种不同表情。这种细致入微的工作,正好比画家搜集人物素描的第一手依据,
要从千百张晦暗脸孔上找出唯一的一种心理根源。忽然,他感觉到——当然不是看
到——有一个美丽而熟悉的身影由街灯下闪出,像电弧在半空里划了一下,便从他
身后晃过去了。他对自己说:天哪,这不是吴艳么?随即他又否定自己: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天底下这么大,怎么偏们会碰上她呢?紧接着他又想:为什么不可
能呢?既然是熟识的人,又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况且这城市也算不上有多么大,不
过才几百万人口,为什么就没有凑巧遇到一起的可能呢?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
在果断地喊出我名字的同时,还果断地追上来。想不到,果真是你!你说这事儿怪
不怪?
他讲得浑身发热,一边解开小围脖,取出方手帕,一边摘下绒线帽揩擦头顶的
汗,动作既快速又拥熟,还带点杂耍演员的做作与夸张。见我不吱声,他装做疑惑
地说:“怎么?吴艳,你看上去不太高兴,情绪也有些低落,难道出了什么事,或
者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我的情绪一向如此。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毫无
说废话的兴趣,尤其在这儿挡着人行道的时候。”
我两手插进大衣兜里,居高而下淡漠地瞅着他,任由商店橱窗里的红绿灯火在
我眼中折映跳跃。我确实做得再说一句话,突然感到极累,极疲倦。假如眼前有张
沙发或靠椅,我无疑会屈蟋起身子坐在上面,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必考虑,单
单昏沉睡去就够了。此种奇怪的感觉,恍如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明明记得曾
经躲进一座小房子里,安稳可靠地避开了路途的艰难,但那小房子转眼被一阵大风
刮走,重新将人置入荒凉大漠之中。这就是说,那疲惫至极的旅途之人又得不情愿
地朝前行走么?可那路途的尽头又在哪里呢?我失望地暗问自己。我觉得灯火摧灿
的街道变成了一条漆黑的深谷,身旁来来回回移动的人影全是些突兀尖利的石头。
而我对面这位脾气很大的小个于男人居然沉得住气,居然没有弹簧一样蹦起来,怒
气冲冲指责这个世界的冰冷无情,反倒以大人物的姿态抱住双臂踱了两步,在我面
前站定,全然表现出一副宽谅大度的派头。
“哦,哦,吴艳,我明白了,你还在为上一次的冲突赌气,还没有摆脱烦恼,
让自己从痛苦深渊中解放出来。
可是,“他竖起一根开导人的手指,模仿着军事家的举止放在脸前点一点,用
心理学教授的严肃态度使自己的眉心紧紧皱起,然后把哲学博士的庄重思考补充进
自己的目光内容里,自我陶醉地继续说下去,”可是一个真正的人又怎能被压倒呢?
爱情是个美好的字眼,从古至今被多少人赞颂过,追求过,同时也揉碎过多少人的
心,将无数朵花儿摧折,化成了凋零的泥土。在这个意义上说,痛苦正是爱的转化
词。“
他的头左歪右歪,神气活现,更加兴致勃勃地说:“那么,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还是让我告诉你吧,爱情其实是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主动出击,是一块火石对
另一块火石的用力碰撞,哪怕被碰击的一块火石原先是静止的,经过外力的长久磨
擦运动,必定也会爆出火花,直至引燃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