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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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忆峥嵘,不堪回首。月火城曾经夹缝中求生,当年四面楚歌,龙凤和神族都视他们为眼中钉,即便向天道发下宏愿,愿做祥瑞的象征,也没能最终挽救这个族群。直到如今,人间依旧视他们为瑞兽,不论是静好岁月还是兵荒马乱,麒麟的行踪总是隐隐约约被提及,成为锦上添花的转机。
可是人们不知道,这个族群已经凋零了万年,当始麒麟天同坠落昆仑化作悬崖,麒麟玄师一战身死,世上便再也没有麒麟了。他们和另两个族群不同,极少数带着祖龙和元凤血统的飞禽和龙族得以存活下来,归附神族苟延残喘。而麒麟族十不存一,即便侥幸逃脱的,也皆沉身消亡于大地。
并非他们不愿称臣,是连称臣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玄师死时带着多少恨,早已无法估量。神族作为最后的赢家,其中内情不言自明。
倏忽万年,灭族的恨不会减淡,如果月火城能够重建,天地不公终须一战,但绝不是现在。现在要做的是离开天帝的掌握,长情知道这位心机深沉的主宰者在打什么算盘。九黎和麒麟族相继苏醒,祖龙固然因气数散尽不可能翻身,但龙族还有庚辰。至于落凤坡上本源受创的元凤,这些年一直下落不明,凤族本来就有涅槃重生的能力,某一日回归,也在预料之中。
汇聚一堂,然后一网打尽,可以省下好多手脚。天帝果然无利不起早,罪己下界并非是为了自罚,集权之余荡平四族余孽,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被打通了心窍的长情看待事物前所未有的明晰,虽然还不能完全对玄师的经历感同身受,但她知道自己是她的一部分。
“你来。”她招招手,温软的语气,让他无法拒绝。
他应当是存疑的,甚至带着戒备,但还是依言走到她床前。
她伸手将他拉过来,让他在床沿坐下,自己崴身靠在他肩头,轻声说:“云月,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旷野上,脚下是焦黑的大地,四周全是狼烟烽火。”
他微微蹙眉,这温存来得突兀,即便自己期盼已久,却也不得不防。侧过脸,她清幽的气息在他鼻尖萦绕,他坐直身子,袖下的手指慢慢握了起来,“只是梦而已,不必当真。”
她长吁短叹:“可能是被雷神吓破胆了,闭眼都是龙首原烧焦的情景。我刚才想了想,既然你是天池里的鱼,那一定有机会面见天帝。你能不能为我引荐?上面有人好办事嘛。”
他失笑,“你到现在才想起这个?”
她哈哈了两声,“我就说我脑子不灵光,你还不信。我们约法三章,你能为我引荐,我就跟你上去;如果不能,也省得我跑这一趟,还是老老实实在地上混吃等死算了。”
刚才殿顶上方的那团紫气不能当做没有存在过,究竟是她梦中有所思,亦或是玄师的神识已经苏醒,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将人留在身边,上天入地不让她离开寸步,他就有办法收伏她。
他调转视线看向她,“随我上九重天,自然能面见天帝。不过进了天庭,你我的婚事也当定下来了,你可愿意?”
长情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好好的年轻人,怎么学得一手落井下石的本事!咱们继续做朋友不好吗?让你肉偿你又不愿意,非要成亲,成亲的尽头不就是洞房吗,何必劳民伤财绕那么大的圈子!”
可能说得过于坦诚了,云月的耳根又红起来,“两者不一样,我不缺女人,也不需要朋友。我爱重你,才想娶你为妻,你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等想好了再答复我不迟。”
他起身要走,她死皮赖脸把他拖住了,“别这样,一言不合抹头就走,多没有君子风度。”
他似笑非笑望向她,“那么你是答应了么?”
她苦着脸试图讨价还价,“先定个婚约,然后我回龙首原待嫁,可行?”
他说不行,“我可以另外为你僻出一处清净地来,一样待嫁。”边说边携起她的手,极尽抚慰之能事,脉脉道,“长情,我知道你嫌我不通情理,嫌我一意孤行,但请你相信,我待你的心是真的。九重天上琼楼玉宇,怎么不比龙首原逍遥?下界乌烟瘴气,在红尘中逗留太久难免沾染。况且……”
她鼓着腮帮子翻眼瞪他,“况且什么?”
“况且俗世滔滔,混人太多,我在上界提心吊胆,如何还能办正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听得她险些当真了。天帝陛下果然唱作俱佳,如果不为引出天同来,还会留她一命吗?恐怕不是手起刀落,就是像对待伏城一样,扔进阴墟沼泽里去吧!
她仰起唇角虚与委蛇,“看样子渊海君是当真心仪我啊,怕我被人抢去么?其实你多虑了,我在人间一千年,连条狗都没看上我。”
云月脸上顿时一僵,“你何必妄自菲薄。”
长情愣了下,忍不住大笑起来,才发现口无遮拦,把自己和天帝陛下都给损了一通。不过这少年天帝有时候真是不经逗,她一手搭上他肩头,吊儿郎当问他:“小云月,你这辈子可经历过女人啊?”
显然从未有人敢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脸色都变了,一口咬定:“没有。”
长情啧啧咂嘴,“不管怎么样也活了五百年,难道就没有虾姑蟹婶小青鱼对你表示好感?”
云月很尴尬,回首这万余年的人生,从入白帝门下到登上天帝之位,这期间示好的女神女仙自然不少,但他心里并无儿女私情,甚至对这种感情甚为排斥。
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天帝,立威时顺便将自己的情路彻底断绝了,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放低姿态,去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即便将来必须迎娶天后,也不过是为了绵延子嗣,谈不上爱与不爱。
后来他自罚下界,这种孤僻的性格再一次发生了毁灭性的作用。前两世无一不是孤独终老,直到这一世,在遇见那双温暖的手前,他也还是心如止水。入渊潭后,像她说的,围绕他的水族并不少。他遇见过湘江水君,也遇见过龙女,最后都被他婉拒了而已。
他一直以为洁身自好是美德,结果到了长情这里,竟然变成一种可供她嘲笑的谈资。可见女人当真不能在这淫靡的世界里逗留太久。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又很喜欢她的世故和痞气,觉得她和九重天上那群进退有度的女人不一样。是他见识浅薄么?自然不是。他只是喜欢她,于是看她诸样都好罢了。
他抿唇微笑,“我情路孤苦,没有人看得上我。遇见你之前,我也不知情为何物,不知那些人爱得死去活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长情听后,放眼望向殿顶春光,叹息着:“据说爱情是世上最美的东西,可是求仁得仁的很少,求而不得的很多。然后一去经年,再多的深情也欲言又止,最后不了了之了。”
他沉默不语,不喜欢这样的解读,总觉悲观的成分太大,越是悲观,便越容易一语成谶。
“你我不会。”他垂眼道,“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笑吟吟的,却没有应他。收回手跳下床,站在地心伸了个懒腰,问何时出发,“走前容我回一趟龙首原吧,那里有我的朋友,这一别恐怕不能再见了,我得回去同她告个别。”
云月有些迟疑,“这位朋友是男还是女?”
这小心眼子,亏得没有定亲,否则恐怕有男人的地方就不准她喘气了吧!
长情觉得好笑,做戏做得入木三分,难怪人家能当天帝。她很好奇,是不是每一代天帝都有极佳的表演天赋?白帝当初信誓旦旦悲天悯人,结果转身便挥师月火城,毁了麒麟族半壁江山。这位呢,似乎擅长谈情,那么曾经不遗余力棒打鸳鸯,究竟又是什么缘故?
既然人家爱演,她当然要配合,“我若说是个男的,你便不准我去么?咱们还没立下婚约呢,你这小鱼也太霸道了。”
她说完便仔细留意他的神色,他脸上倒是淡淡的,但谁也不知平静的面具之后是怎样的狂澜滔天。
长情忙讪笑,“算了,不逗你了,我这朋友是李唐的长公主,幼年丧母,中年丧偶,膝下无子,别人和她走得近些,都怕被她克死,所以她只有我一个朋友。如今我要出远门了,无论如何要给她个交代,顺便告诉她一声,她家龙脉往后无人看守了,请他们自求多福吧。”
她这么说,无非是想看看天帝陛下的反应,在他治下的某个王朝如果面临覆灭,他会给出怎样的对策。可惜这件事对他毫无触动,或许是因为九州之上帝国众多,他似乎并不认为区区生州的一道龙脉有多重要。只要能让他达成目的,这种代价根本不值一提。
他道好,“既然你想辞行,那就去吧,只是不宜久留,略作停顿必须随我离开。”
长情很高兴的样子,亲亲热热抱了一下他的胳膊,“云月真是个好人。”
脚底抹油不必耗时太久,有那一时半刻就足够了。昭质和她心意相通,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该使什么坏。作为天帝,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世道大乱,所以龙脉安定还是会继续维持的。而她,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要去阴墟救出伏城,然后找到月火城旧址安葬自己,迎接始麒麟回归。
女孩子的俏皮温存,对于男人来说是一剂麻沸散。她愿意和他亲近,天帝那颗冰封万年的心,便有春暖花开的迹象。不管她是出于真心,还是在敷衍,他对这种细微处的托赖有洞察微毫的能力。即便只是游丝一缕,也可品出由衷的快乐。
他将手覆在她手背上,笑容里有辞章的况味,“长情欢喜便好。”
从尘世重返天庭,没有任何行李需要准备。渊潭少了一位水君,自有新人接替,也不必向任何人辞行。两人从殿内出来时,引商已经在门外等候,见了云月拱手长揖,“君上归位的消息碧云仙宫已悉知,天门外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君上回銮。”
云月未应,只是低头向长情一笑,“早点回去,还能赶上晚膳。天庭的膳食比渊潭的好万倍,到时候我命人变着花样做给你尝。”
要是换作平时,说起好吃的长情可以连命都不要,但今非昔比,那些东西再也打动不了她了。她只是装傻,仰头笑道:“一条观赏鱼回天池,也弄得这么大的阵仗,可见你很受宠,是天帝的心头肉吧?”
他眼中微茫一闪,没有正面回答她,不过寥寥笑了笑。
水底与陆上,仅仅是一转身的距离。当双脚踏上堤岸,才惊觉枝头开始抽芽,新发的嫩草已能拱着裙裾。天枢的倾斜并未影响到这里,长安的春,还是来得轻快从容。唯一不足的,大概是九州共有的这片天,忽然失去了往日的蓝,逐渐变得有些浑浊了。
长情深吸了口气,“短短几日而已,不知怎么恍如隔世……”
转头看他,才发现少年的样貌,在踏出水泽的那一瞬发生了蜕变。其实五官并没有大变化,就是那分气韵,愈发的渊默深稳,透出金石般厚重和冷峻的质感来。少年和青年的转换只在须臾,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天帝,那种超然的底色与不朽的尊贵令日月失辉,众神之主,果然不是凡品。
长情旸眼微笑,抬起手比划了下,“云月,你见风就长啊。”
他看她的眼神倒是依然如故,温情的,带着溺爱的味道,“在水下闷了那么久,今日终于再世为人了。”说罢转头望向天际,这浩浩长空失去了清华之气,狂风肆虐才会出现的日晕,乌沉沉将太阳包围住,巨大的变革就要来了。
这样的天象预示着什么,他不会不知道。既然眼里不见忧思,想必天帝陛下胜券在握吧!
曾遇人间琢玉郎,奈何不是点酥娘……
长情牵唇一哂,微微乜起眼望向远方,“走吧,待我和长安城做个了断,就随你上九重天。”
第25章
四相琴的横空出世确实有碍于天道,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在天气上。前一刻尚有日头朗朗,后一刻便天浊地也浊起来。从晴到雨不过眨眼之间,还未抵达龙首原,便有泼天豪雨倾泻而下。
承香殿里的昭质长公主站在门前长吁短叹:“又下雨了,老天可是病了么,一日之间反复几趟,弄得出行如此不便。”
她所谓的出行自然不是指自己,自从驸马亡故,她就迁回了自小居住的寝宫,除了踏青游玩,几乎足不出户。她不走动,外面的人还是可以进来的,长公主嘉宾甚多,今日有使节,明日有名伶,后日还有探花郎。所以她的香闺从来不缺高尚的诗书,和旖旎的酬唱。但若天气不好,银台门上除了金吾卫,又添缇骑。那些禁卫往来巡视,特别爱管闲事,有时兴致一来,连恭桶都要揭开看看。这就势必给漏夜入禁中的郎君们增添了麻烦,也使得长公主殿下格外困扰。
她抱着胸,望着檐下雨帘不甚惆怅。婢女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