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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部分

2004年第6期-第72部分

小说: 2004年第6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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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匣子形状像一本书……可是你既没有可读也没有可看的东西,只见到你自己那副神秘的面容隐入它那无尽的深处……”不知道这面黑镜子是怎么个来历。昨晚问起,我那位朋友并没有说清楚,是她从跳蚤市场上捡来的便宜呢,还是房东的旧物,租住这个套间的时候,它就已经被搁在钢琴上面了。卡波蒂说这种黑镜子“能使人镇静,但也使人不安。那么黑黝黝的,你往里瞧得越久,它就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变成一种很占怪的浅蓝色,变成引向秘密的幻境的门槛……”这似乎规定了我对手中这面黑镜子的看法,甚至让我以为,醒来后半痴呆地仍旧魂游于梦的幽深处,也是这黑镜子的魔力使然——事先读到的文字左右你对事物的观察和认识,哪怕你发现你后来看见的事物本身跟先前对它的讲述摹写大相径庭,你的这种发现,也一样被那段文字所左右。这就像记忆,总是以想象的方式,将对一次全新历程的体验变成对以往历程的重复体验。 
  昨晚是看着地图一路摸来的,又听说黑人区治安较差,常常出危险(也是一种事先左右你的耸人听闻吗?),所以略有些紧张,并没有留心去弄清这房子的格局。只记得敲开那位朋友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之时,我奇怪地玩味起丹尼斯·克里斯托弗扮演的青年费里尼第一次走进电影《罗马》里面那套迷乱怪异的公寓时的感觉。要是有一天我去罗马,我是否会四处找寻电影《罗马》的罗马,哪怕并没有那么个罗马,也要把电影《罗马》涂抹在我的罗马印象上?我是否会把昨晚或今天纽约哈莱姆的一幢房子,叠加于那个未来的罗马?但这会儿,却是把《罗马》叠加在哈莱姆的这幢房子上了——它里面仿佛数不清的重门复道和可以想见的、每扇门后面租住着的各色人等,跟青年费里尼在那所房子里看见的情形多么类似。但也许只是在想象中类似,上午九点离开的时候,我稍微多看了一下这幢房子,发现这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庞杂。在白天,整幢楼有着近于冷清的老式安宁,它至今还勉强有效的功能和形式感,也是老式的。楼梯和走廊围绕成回字,中间是那种慢悠悠升降的电梯,绝对的老式。 
  像普鲁斯特写到的,小玛德兰点心将回忆之门豁然打开,在电梯里,那种缓缓下沉的速度让我一下子获得了某种熟悉感,走出老式电梯,我以为自己正置身于上海徐汇区一幢旧楼晦黯的大堂,墙上贴着的关于楼内一九十岁黑人老太力拚窃贼的英文剪报,幻化成了活学活用毛    
泽东思想的红色油印稿……大门正对一条小弄堂,然后是近乎寂寞的街道,路边闲晃着戴墨镜的黑人少年,跟抖腿斜倚在修钟表和半导体收音机店铺柜台上想着“搓拉三”的小阿飞正可以媲匹——唉,六十年代!——拐出138街,朋友指给我看一家烟纸店般的通宵店,说是就在前天,那个店老板被一个劫匪开枪打死了——这让我暂时意识到了“此刻”!但是马上,将你拽进“此刻”的死讯又把你闪回至众多盗版碟片的纽约,在那里,冷血之酷和暴力的即兴有如神话和(甚至!)一种美;而在碟片被快进、被马赛克化、被另一张影碟调换的间歇,上海隐约的市声又突然被放大,成为虚幻的纽约影像那确切的背景…… 
  ……跟朋友一起朝着曼哈顿桥头方向,去找寻孔子广场和孔子大厦附近开往大西洋城的巴士。有一天将近凌晨从那里经过,看到桥头巨大的拱形,我曾想起了卡波蒂的霍莉·戈莱特利,他让她站在另一座桥上远眺海轮说:“——我爱纽约,尽管它不是我的,……就因为我是属于它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又看到了另一方向那同样巨大的、当时已完全笼罩于自身黑黢黢的阴郁之中的大厦,我竟然联想到那位宁愿离群索居,最后死于公寓里一张行军床上的张爱玲(实际上她晚年长期居住并死于洛杉矶而不是纽约)。她对于她所热爱过的城市,可从来不会用那般热烈的口吻去倾诉!然而,我没什么依据地假设,她取下框架眼镜,戴上隐形眼镜的那一天,特意穿过广场到桥上,见海轮出港,划出近乎完美的弧线远抵另一半球的吴淞口,会不会临时变成一个遥念着上海的霍莉·戈莱特利?那景象、形态、年龄、表情、气质和伤感(尽管两样都出于虚构)会多么不一样,仿佛是正反面。但无论如何,每个人心中的城市,都会是他的一面黑镜子。 
  来到了中国城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弧形小街。这条街上陈旧的店招,没怎么扫干净的路面,接二连三装潢如同卫生间般的剃头店,生意清淡的副食品店,兼卖戏票和电影票的茶室,一辆停在道旁装猪肉的冷藏车,几个坐在公寓门前水泥阶梯上晒太阳闲话的老太,尤其那种朝正午逼进时也难免松懈和懒洋洋(会被误以为安静或寂寥)的氛围,吸引你走下去,去感觉自己像是正在七十年代末期上海一条不太起眼的市场街上。再过去一截,那家私人诊所后面,被一个不伦不类的裸女塑像遮闭的所在,你以为,会有一家那时候你常常去搜寻推理小说的旧书店。正是在那里,一个初夏的上午,我翻到了一本小册子,其中插页上几幅印刷粗劣的五彩照片,第一次向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展示了对他而言过于遥不可及的纽约,一个别处……这让你有点儿迷惑,不过更多的是一些迷恋。 
  纽约被纽约人径直就叫作the city,意思像是说,在纽约以外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城市了。那种语气,对一个上海人来说却一点也不陌生——那完全就是上海人的观念,上海人可是把上海以外都认作乡下呢……在此意义上两座都市几可互换,也许,上海人把上海当成了纽约,或纽约人把纽约当成了上海……当然你知道,你这么想其实是因为刚好你是个上海人,并且正走在纽约街头。几乎是由于你熟悉纽约人对自己城市的那种看法,你以为自己对纽约也有所熟悉了。只不过,就像你对那种看法的理会与上海有关,你对纽约的感知,也总是要邀请上海参加进来——径直被叫作the city的纽约,对你而言,是一座把纽约跟上海混合的都市。 
  它不是一座容易让你迷失在它的道路之问、让你找不到你要去找的地址的都市,但它却常常是让你迷失在记忆里,让你找小到你所在的此刻的都市。到纽约的第一天,你就有意(幸好从未刻意)地将纽约看成一个别处、塑造成一个别处。你固然将它引向另外的地点,却更把它引向另外的时光,甚至你记忆中另外的想象。穿出了那条弧形小街,有几个观光客表情迷惘着朝你走来,我猜想他们也从眼前街景看到了一些别的景象,就像你读一行诗,得到一些你最能理解的美妙误解。被看到的街景后面的那些景观,对每个人一定都不一样。纽约实在因此有着各种别处,太多的别处。每个人都在改编和改造着他的纽约。 
  是否可以说纽约也就是任何城市,它充当着黑镜子,让每个人照见自己的往昔。头脑里这样的说话腔调跟巴士里大开的冷空调配合,不免让我感到了寒意。已近十一点,我跟我那位朋友正在朝海边进发。这是往赌城而去,悬在车厢里的电视机正播出~部有关上海黑邦的电影。好像为了再次强调我今天在纽约的一系列错觉,让我以为这也不妨是一部名叫《纽约黑帮》的电影,片中那些上海人全都讲英语,跳出的广东汉语字幕,则想要说故事也许就发生在中国城。两小时后车停了下来,那部电影却还没有完。赌场,跟每一部赌片和黑社会片子里向你展示的并无二致,却又大不一样。 
  我更想看的则是大西洋。站在它面前,你感到水天相接的那条线,大约就在你额际上下。这样,借着风的助力,波涛单调的永恒拍击几乎就发生在你的耳畔。这好像不必察看,可想而知。小学三年级写一篇题作《海》的作文,这意象就已经被我幻视、被我写下了(用半导体收音机里操持的那种“文革”语言吗?)。那时我还未真正见过海;以后每次面对大海,却都须通过最初的幻视才得以看清……海鸟如此众多、如此刺耳地叫嚷着俯冲,要么把自己提升起来,去劫掠云彩……因为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对于你显得不真实。——整个大西洋城的环境都像是虚假的:空气太好,能见度太高,建筑和街道过于干净,一切都太过简洁和艳丽,让你以为只不过来到了又一张明信片,你正要去成为一个明媚场景里没有影子的影子人物。它反而让人记起人人都会去做的某个平庸之梦,普遍的梦。它仿佛一连串梦的简易布景。这又是一个还没有来过就已经来过多次的地方,像纽约本身。然而正是这样的地方要让人不断重临,有如熟悉的旋律,总是会吸引人再听上一遍;有如一下就让你记住的广告词,在你对之厌烦极了的时候,会不由得自言自语着将它重复——会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喃喃重复着它;有如黑镜子,“你往里瞧得越久,它就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变成一种很古怪的浅蓝色……”所以,等到在这种浅蓝色里面又徜徉了一番,我想到,卡波蒂用于黑镜子的那些说法,也是出于对海景的观看吧: 
  像爱丽思一样,我感到我正处干通过一面镜子出发远航的边缘,这样的远航我是否愿意官程,我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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