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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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呵呵,小官人好用功。”背后响起一声嗓音略显嘶哑的女声。
怎么会是女的?这好像有什么不对,方应物纳闷的转过身,登时愕然。亭子外面站着六七个中老年婆子,几乎都是红红绿绿的穿戴,油光可鉴的发髻,脸上皱纹里也抹着脂粉。
他想象中的雅人骚客呢?士子名流呢?这帮老婆子是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的?
趁着方应物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儿,几位老婆子将方应物围得密不透风,七嘴八舌的开始抢着话吵吵起来:
“小金山程老先生家有个孙女,读过几本书,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堪称知书达理,正是良配!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县西威坪有个大户家的徐小姐,品貌双全,手也很巧,操持家务一把好手!她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县城南李财主家有个女儿,能写会算,机敏能干,绝对是贤内助的材料。她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原来全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方应物默默泪流满面,想象中煮茶品茗,吟风弄月傲啸山林的场面没出现,却迎来了一群比赛嗓门的老媒婆,他是招谁惹谁了?
他才十五六岁,还不想如此早早的就受到婚姻束缚!再说他身边有贴心小妾一枚,什么功能都有,又不是真缺女人的。
“先听在下一言!”方应物高声道,“在下功业未立,何以家为?大娘们的好意心领了,但在下此时并无婚姻之意,还是请回罢!”
媒婆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小官人误会了,也是老身说话不周到!此次前来做媒人,事主指了名,务必是想要和解元老爷结亲的。所以这次先通个气,留下名字在这儿,等解元老爷回家了,也好有个挑选。”
又有另一个老婆子道:“小官人也不要着急,大喜事要先紧着令尊,若与令尊无缘,退而求其次才轮得到小官人哩!还是等等令尊罢!”
还有人叫道:“小官人若是劝令尊选了我这边的,老身可以附赠美貌贴身婢女一名!”
方应物再次默默泪流满面,原来他只是父亲的备胎,原来童生待遇真的比解元差那么多,原来连年纪老十五岁的鸿沟都可以直接无视,原来一个个年纪和他仿佛的妙龄少女都想当他的后母!
难怪后人总有批判,科举扭曲了人性呐!
三天之内,共计有被许以重金报酬的媒婆媒公十八人登了方家门。淳安县媒人界流传起一句话——大方小方,得一方便可吃三年也!
第50章 秋粮()
从府城回到家后的这些日子,方应物确实比较烦,而且是烦透了。
天天被十八路媒婆轮番骚扰的痛苦,绝对不亚于高宠连挑十一辆滑车,方应物很不明白,这些老太婆是如何具有穿过十里山路的体力。
之前他曾经从也去参加了今科乡试的洪、项二公子嘴里听说过,好像父亲被那南京王中丞家小姐看中了。大约这个消息没在本地传开的原因,所以才会有一群人对父亲虎视眈眈。
一个解元放到官场也许不会取得多大成就,但在老家本地,那绝对是响当当的名角了,能不招人青睐么。国朝毕竟是个乡土社会,各地自治权力就在本地乡绅手中。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洪项二人倒也算是君子,值得交往。因为他们没有胡乱传别人闲话的习惯。不然只怕父亲和那位王小姐的绯闻早就满天飞舞了。
方应物仔细考虑过后,并没有将父亲的绯闻放出去,不然别人绝望之后,目标完全转移到他身上,那只怕会多出十倍的烦心。
还是先用父亲吊着别人的胃口罢,风潮总是一阵阵的,等这股风头过去后,他多少还可以松快松快。
十月二十三日这天,总算没有人来骚扰,方应物微微松了口气。他与兰姐儿吃过晚饭,正要红袖添香、挑灯夜读——天可怜见,时至今日方童生终于点得起油灯了,而且是很明亮的高级货色!
却听见门外有人叫道:“小相公在家么?”这声音是花溪三村的里长方逢时的,方应物起身站在屋门,招呼他进来。
进了屋,借着灯光方应物发现,这位总甲族叔愁眉不展,仿佛有什么为难事情。
却说上半年四五月间,方逢时在方应物相助下,一举扳倒了在花溪称霸多年的前里长程开泰,一举成为新里长,人人见了都尊称一声老总甲。至此花溪地区的历史车轮向前滚动,正式进入了新时代。
所以在方应物印象里,每每见到这新总甲,都会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春风得意。当然方总甲有自知之明,在方应物面前是不摆里长架子的。
但今天方总甲这样愁眉不展的样子,就让方应物颇觉稀奇了。
“唉!”方总甲未说话先叹气,随后大倒苦水道:“十月开始征收秋粮,这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
国朝征收粮税,复杂程度堪称前无古人,每个县之间条例都不同,而且小小一个县里税粮科则多达上百条。什么官田民田免税田屯垦田,什么上田中田下田,什么上户中户下户,每条有每条的算法,当然这都和现在的方应物没关系。
总而言之,花溪三个村子共计有一千零六十五亩地,去掉方应物父子名下的一百四十亩,其余为九百二十五亩。田赋秋粮正税合计为三十七石,加耗按一倍算,总共七十四石米粮。
秋粮征收都是由粮长负责、里长配合,但今年原粮长王德王大户去杭州做生意了,一时间没人服这个役,所以全归了新里长方逢时负责。
春风得意了几个月后,方总甲终于苦逼了。正税很明确,就是如何分配加耗实在太难协调了。
“上花溪的乡亲对我说,过去本族一直受欺负,今年我被乡亲们扶持当了里长,难道不照顾自己亲族补偿回来么?这样我便没法张嘴了,让族人担了加耗,必然要被骂吃里扒外被戳脊梁骨。
中花溪王家那边,过去都是受王大户照顾,今年断然不肯更弦易张,坚持要按往年办理。其中你那便宜老岳父王冬烘叫唤的最起劲,我也不敢动他,真是没奈何!
下花溪程家那边,本来就因为承担了今天所有徭役而怨气冲天,有几个程家老人明明白白说了,今天秋粮加耗别找下花溪村当大头。程家若还承担加耗,只怕真要起来造反了。”
“征不上来会怎样?县衙会有章程处分这种现象?”方应物手抚下巴,很学术的问道。
“在本县加耗一倍是规矩,必须保证的。若征收不上足额秋粮解送到县仓,我就要挨县衙的大板子。半个月一比,收不齐就挨一次。三个月仍收不齐的,我就要在县衙门外被枷号示众三日。”
原来如此,方应物对细节的考据癖得到了满足。看在县衙眼里,一般不会管具体每个村民如何,一切都由里长粮长代管。
可怜的方总甲在此时就是花溪全体村民的替身,若秋粮不齐,就替全体村民挨板子。
诉完苦,方逢时满怀希望的看着方应物,期待方应物给他出个主意。
方应物感慨道:“我以前还纳闷,从前程开泰当里长时,他为何越当越霸道,难道他真不懂得与邻为善的道理么?
现在渐渐懂了,当里长的若没势力不霸道就很难管得了人,而管不了人就是自己受罪,官府才不会在意他的苦衷。所以程开泰成了恶霸倒也情有可原。”
方逢时愣了愣,细细一琢磨还真有几分道理,小相公不愧是读书人,看问题就比他这种泥腿子深刻。可是道理不能救急,方逢时忍不住直接问道:“你看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为叔被县衙打板子罢?”
方应物很诚恳地提出建议,“要不。。。。。。你别当这个里长了?无役一身轻。”
方逢时好像要被强暴,跳起来缩着肩膀惊恐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小相公你聪明盖顶,都说你是星宿下凡,莫非没有半点主意了么?”
方应物摇头道:“你还看不透么。人人都是利益相关,让别人心甘情愿的多交,你不行,我也不行。”
方应物连说了几个不行,方逢时张张嘴,再也没有说什么,无可奈何的起身离开了。
送走了方逢时,兰姐儿与方应物闲谈时问道:“莫非你看不出来么?方总甲是想请你出动,去县里说项,减免掉花溪今年秋粮的加耗,也省得他征粮为难。”
方应物叹道:“我当然看得出来,但我不能如此做。加耗虽然名义上不是正项,但多少年来约定俗成,在官府那里和正项也差不多了,实际上也是税收一部分,只不过较为灵活而已。
既然是国税,那收税就是朝廷官府的权力,与士绅特权之间是有一条平衡线的。虽然不外乎人情,但凡事都讲究一个度。
像我方家这样的人家,因为功名原因税粮已经全免了。若还要包揽减免全村全里的税粮,那有点过度了,打破了平衡必然会引起反弹。
今天若我方应物去说项,明天说不定又是谁去,谁还能没有点面子?难道都要减免税粮么?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更何况我现在没有功名,只是一个个区区童生,有什么资格去干涉本县政务?如果因为这点不干己事的问题去烦扰知县,估计要被看做不知天高地厚的多事,结果只能适得其反。
若引起了县尊的反感,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今后就算中了秀才,还是要在县学里度日的。
更重要的是,为这么点三五斗的小事就去打扰知县,简直就是浪费人情和机会,聪明人都不会如此做。”
今天工作原因白天没空码字,晚上回家也没时间好好构思,先发一章。
第51章 被加税了。。。。。。()
方应物不想掺乎征粮的事情,还有两点考虑没有说。一是今昔非比,他有点顾忌到自己的羽毛,不想太过操心俗务,参与太多了会在别人印象里降低自己品格;
二是让族叔里长自己去锻炼一下处事能力,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来烦他罢。要他当里长有何用处?还不如他方应物自己直接兼职了。
又过了两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方应物正在院中读书。他现在越发深刻的认识到,读书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一个预备秀才只是起点而已。
深秋难得有如此明媚阳光,方应物没看完几页书,忽然又见到那位族叔里长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
还没到身前,就听他连声大叫道:“小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应物有点不耐烦的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虽然秋粮一时收不齐,但可以分批解送。昨日我送第一批税粮到县仓,却被那县衙户房小吏告知,我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为上田了!”
上田?方应物也很吃惊。淳安县是个山区县,田地状况差别极大,按照本县税务科则,田地是按照肥沃程度分了上、中、下三个等级的。
税粮总量是朝廷规定的,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分解到各个等级的田地中,上田承担的税收较高,下田承担的税收就比较低。
从制度上这是要体现赋税均平的原则,以免出现上田和下田承担同样赋税的弊端。当然制度和现实不见得都是整齐划一的,操作中的人为因素那是另外一回事。
花溪的田地不好不坏,从几十年前就被定为了中田,只需按照中田标准缴纳赋税。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换成了上田?这可不是好事情。
具体的说,淳安县上田的赋税比中田多出三分之一,百姓人家都是宁可降低等次也不想升高的。凡是土地被升了等次,那只有一个原因,被黑了。
方逢时有点六神无主,语无伦次的详细讲述道:“这次解送了三十七石正项税粮外加若干耗米,想着先交上去应付了这半个月的比限。
谁知那管仓的小吏拿出田地籍册,道是我花溪田地从今年起都已经改为上田,要按照上田标准交税粮。”
“慌什么!”方应物很镇静的轻喝道,直接问起关键地方:“这次涨了多少税?”
“正项多了十二石,连上加耗多了二十四石。现在一共要缴纳皇粮九十八石,算上便宜给县衙胥吏的耗米,起码要交上去一百石!”
方应物沉吟不语,心里简单算了算,从七十四石变成了一百石,这增加幅度可不低。
增加三四十石税粮看似不多,但花溪地方人多地少,五六百口人守着一千亩地,粮食本来就只能将将够吃,多交税粮是个很让人揪心的事情。
方逢时又诉苦道:“小相公看这可如何是好?那些胥吏如狼似虎,我在县里与他们